阳光不烈,但依然照得人眼花撩乱,一片白花迷蒙。纳西斯走出大楼,瞥见前方不远处的路口围了一群人。场景在扩展,推远一些,拉近长镜头,秋梦天跪在马路上,哭得很哀伤;在她身边,纳兰性德闭着眼,一身的血污,静静地躺在耀映正午日光,感觉像是会烫人的柏油路上。
电梯门又开了。在大楼旋转玻璃门之前,在纳西斯身后不远之处,纪莎莉看着路口正在上演的悲剧,仰头对着正午阳光冷笑起来。那些笨蛋,又把事情办砸了!还有那个傻瓜齐容若,竟然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哼!拒绝她纪莎莉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她冷眼瞧着秋梦天和纳西斯,可恨!她绝不放过他们!
“梦天,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从来不曾听你提过你的家人,你也从来不对我说自己的事——在你心中,真的对我这么见外吗?”
走入街头,展现在眼前的,似乎永远是一片白花花的世界。这世界充满了太多的光,随时随地在刺激着人类的瞳孔;感官的世界就是那样,看似繁华热闹,骨子里却让人颤栗着一股不安。说不出是什么,大概为了世界太美丽的缘故,因为生命,不过是天地之逆旅,百代之过客,瞬间与万物同化,而留不住永恒的姿态。
这种不安,转化到现实上,常常成为一种伤感。莫名啊!因为对生命的不确定。然而如果挣跳出形而上之玄,这种伤感,便常落实成对所爱所恋所慕所盼所渴所求,为命运所作弄的无奈。
唉!所有高深、玄秘,关于宇宙、关于生命、关于不解的伟大学问,到最后,都剩下了这声叹息。只有这一声喟叹,似乎才能解释得了人类所有的存疑。
秋梦天就是以这样的一声叹息,回答了纳兰性德。她知道,她陷入了一种胶着的关系。这世界给了我们太多的课题,通常是令我们无能为力的课题,我们没有办法一道一道解答。
纳兰性德简单的问话里,寓含了太多的深意。他在问她对他的心情,向她寻求一种确定,她无能为力,只有回答一声叹息。
“梦天?”纳兰性德抓住了这声叹息。这世界为什么要有光?照得他觉得昏眩。
“我没有亲人,”秋梦天突然很快回答,回得那么急,纳兰性德觉得心脏几乎快要承受不了这种负荷,只想喘气。“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四年多前,女乃女乃也过世后,纳西斯收养了我,他是我的监护人。”
“他?监护人?就那样?”
照片是不会说谎骗人的。深印在他脑海中的那帧显影,秋梦天侧头看纳西斯的眼光神情,让他感到绝望和心痛——啊,那才是恋人的眼波!
秋梦天低下头。十字路口车声轰隆隆的。车流量并不大,但不知为什么,许是日照的关系,呼啸而过的引擎声,串串轧响的分贝,早已超出让人容忍的极限。她捣住耳朵,又放下,说:
“对不起,我无意欺骗你。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爱他吗?”
绿灯在对岸招手,两人随着人潮越走过马路,马路乍看似沸腾的宽广大河。
“我也不知道。”秋梦天轻轻摇头。“感觉好复杂,很想不想他,却常常不由自主想到他。我想,我真的——是的,我想我是爱他的。”
被了!被了!这世界为什么要有光?太阳为什么要这样照?地球为什么要这样自转?为什么要有星星和月亮?纳兰性德大步渡河,脑海中却不断地冒出这些无聊、毫不相干的问题。
他把秋梦天遗留在身后,大步地跨着。人潮、车潮、音潮——啊!渡河是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事!
“齐容……”
红色的漩流倒海过来了。秋梦天来不及呼叫,四周水潮的分贝就活络起来。前方纳兰性德渡过了河,猛回头,乍见他钟爱的玫瑰,即将被水潮淹没。
“小心……”纳兰性德扑身挡住秋梦天,水潮吞噬了他,一股巨浪将他卷上天,他的身体朝天空弹跳而起,然后呈抛物线状作自由落体,像在飞一样,随即“砰”一声,蹦落在烫黑金的柏油路上。
“齐容若!”秋梦天奔向他,跪在他身旁。喇叭声此起彼落,“发生车祸了!”,他们这样说着。
“齐容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真傻!”秋梦天哭道。
“因为我爱……爱……”纳兰性德试着想举起手。“梦天……小……小心纪……她……跟……拍……”
誓言因真情而不朽,遗情经殉命而隽永。断了气以后,海石从此为其枯烂。秋梦天晶莹剔透的泪,颗颗滴落在纳兰性德皎美如皓月的脸上。而他,却永远感受不到泪水的温度了。
“齐……”
哽咽在胸口,挥发成泪,句句残入不言中。
这世界为什么要有光?纳兰性德残存的意念最后这样想。他爱她啊!可是世界为什么要有光,照得他这样晕眩,眼前这样昏暗。啊!他睁开不了双眼,睁开不了双眼……
“齐容若……”
哽咽再次在胸口,沸腾成烟,缕缕飘入天听中。
这世界为什么要有光?
“梦天!”一双手温握住秋梦天的双肩。纳西斯越过围兜成圈看热闹、好奇不幸的众生,缓缓将秋梦天牵引出悲怆之中。
“他死了!纳,是我!是我害死了他!”秋梦天哀号,哭声哽咽,尽是自责的悲痛。
“不!那是意外!”
“意外?”
“是的,意外。”纳西斯牵扶着秋梦天。“来!我们回家。”
“回家……”秋梦天茫然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空空洞洞。
“对,回家。”
纳西斯招来一辆计程车,将几近失魂的秋梦天推塞进车里。他必须尽快将她带离此地。齐容若为了护住她,撞上车子,在她面前死亡,在她的心中当然引起不小的震撼,甚至可说是很大的打击。她现在已开始恍惚了,眼神也变得十分空洞,罪恶感正在迫使她一步步封闭自己的心灵。
“我害死了他。”一路上,秋梦天一直反覆着这句话。
生命终日会有终尽,天堂与地狱,虽是两种迥异的方式,但殊途同归。只是,不幸依然令人伤痛,所以哀悼早逝,因为惋惜突然断落的青春。而秋梦天哀悼的,只因罪恶,她扼杀了纳兰性德美丽的前景——永远的毁灭。
第九章
她持续最先的沉默恍惚,饭也不吃,课也不上,觉也不睡,每天只是坐在阳台上,倚着栏杆,看着楼台下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有时她会抬头看天空,青天上,纳兰性德在对她招手。
“听着,梦天,”纳西斯强迫她离开阳台,锁上落地窗。“那不是你的错,完全是一场意外!警方报告说得很清楚,违规驾车,畏罪逃逸,酿成那一场悲剧。你不要太自责了!这些日子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
“都是我害了他。他如果不救我,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了!”
纳西斯屏气凝神,试图寻找适当的语汇安慰秋梦天。这些日子以来,她不吃不喝不睡不言不语不笑不泪,几乎摒绝了七情六欲,完全失去了生气,成了行尸走肉一具。
“梦天,听我说!我知道你为齐容若的死感到自责难过,你以为是你害死他的——不错,事实是发生了,他的确以他的命换回你的生。可是,梦天,即使你再这样自责,这样自虐,也换不回他的重生。看你憔悴成这样,教他看了,情何以堪?你想,他希望你这样消沉悲伤,毫无生气吗?不,他一定希望你活得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