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玉铺少爷殷勤的介绍,陶知行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偶尔点头,偶尔应话,多数时候只是盯着一物。江兰舟眯眼瞧去,是把玉梳。
这距离看不清那是把怎么样的玉梳,江兰舟眉间微拧,想再看清楚些。
不一会,玉铺少爷也发觉了他的目不转睛,便将那玉梳拾起,向他递出。
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并未接过。他开口说了些话,点头致意后便离去了。
江兰舟目光随之放远,再回过头来时,玉铺少爷已收拾好了摊子,跨过门槛入店,扬声道:
“爹,方才有个小伙子,我看是极中意那把酒泉玉梳——”
“瞧不见江大人在此吗?”老板打断了他的话,斥道:“还不快见礼。”
玉铺少爷这才看到江大人,说道:“见过江大人。”
“免礼。”比起这些礼数,江兰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让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究竟是何模样。
见江大人看着自己手中由小摊收回来的大方盘,他抓抓头,尴尬笑着将方盘端到了窗边桌前,让他看个清楚。“这些虽不是劣品,质地却比不上店铺里的玉。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里,是雕来练手艺的玉器。我是见来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倒是街边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还能赚几个小钱,这才与爹商量……这些不合江大人身分的。”
文人雅士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的玉器,带到了街边,若价钱上能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点点头,江兰舟问道:“方才那少年看中的是哪个?”
“喔,是这枚前朝酒泉产的玉雕成的玉梳。”温润的白,透出几处新萌的芽绿,甚是可爱。玉铺少爷应道:“其实质挺好,只是祖父在雕玉时,一旁绣花的祖母旧疾复发,倒了下来,祖父抛下手边器具去接,这才敲出了条裂痕。”
“我还当他瞧了半天是瞧什么……”老板抚抚下巴。“这头还有几把完好的梳子,你没拿上来给他看看吗?”
“拿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哪。”他认为玉这玩意,瞧的就是种缘分,无关好坏,各有所好罢了。玉铺少爷又问:“爹,可还有娘的金丝绣?”
“金丝绣?”江兰舟与老板异口同声。
埃平的习俗,提亲时定是用白布绣金纹包裹梳子或发簪等物象征结发,其外再以红绳结妥。来到此地三年,对风俗民情只有粗浅了解,但也知道男方定会挑选无瑕之物,讨个好兆头。江兰舟拾起玉梳仔细看着,白玉的梳身雕兰花,错手敲出的裂痕在边上,折损了花瓣一角。
“你确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亲?”老板摇摇头,翻了翻方盘中的另几把玉梳,捡了当中一把。“这把好多了,也是雕兰。若他再回来,让他带了这把吧,否则收了那梳的姑娘家岂不太可怜了。”
玉铺少爷嘿嘿两声。“他说今儿身上钱都花光了,只是瞧瞧,也没说是做何用途。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那小兄弟看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许是没几个钱,可又想给心上人添把玉梳,所以我这才想先把金丝绣准备妥,他肯定会回头来买的。”
老板看着编故事编得正在兴头上的儿子,也不好当头浇他冷水,点破那少年绝不会再回来,起身到柜中翻找金丝绣去了。
玉铺父子的对话持续着,江兰舟不发一语,握了许久,才将玉梳放回方盘中。
第6章(1)
秋风起,扫去长廊上的落叶,带来些许凉意。
转眼已春去秋来呀……陶知行停下步伐。上回在这长廊窗边,以草在水面胡乱作画,还叹闲得发慌;她低头看了眼手中今晨才刚换上新书皮的案帐。就算日夜翻阅,一有疑问便要花工夫实验一番,然后录进案帐,再交给大人;一往一返,同一案件时常得花上十天半个月方能两方满意。
明永二年的案帐,她才看了一半。大人书房中还有好几箱哪,若想追溯更早以前的案子,这速度实在太慢……
两年,真短。
秋风又起,吹来细沙,陶知行不及闭眼,双眼倏然刺痛,她低鸣一声,弯身揉眼。
“哈哈哈哈!”正巧路过的魏鹰语见到那人影满怀忧伤地望远,却被风沙扎眼坏了情境,接着跳蚤一般绕着圈跳呀跳地,不由得大笑出声,从院中转往廊下步来。“别揉,伤眼。”这个仵作陶阿九真是太有趣,他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双眼、鼻子,对一个仵作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陶知行贴在两眼上的两手紧握成拳,硬生生放了下来。
初初觉得阿九孤僻难以亲近,原来只是寡言,性子倒也纯真可爱。魏鹰语好不容易敛了笑,放缓声音说着:“就这么闭一会儿,沙子便会随泪水流出,不会刮伤眼。”
陶知行看不见,但从那低沉的声音她认得出来与自己说话的人是魏师爷。
说也奇怪。分明是大人将她带到福平,平日研读的也是大人的案帐,可她极少与大人照面;相反的,几乎每次出房走动,不是碰见贾立巡视府里,便是巧遇魏师爷散步……
她不想胡乱猜测,但仍抹不去贾立曾对她说过,魏师爷待在大人身边是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魏师爷也在监视自己吗?
陶知行当然明白大人与她私下书册往来有其缘故,许是要避谁的耳目,她,只要能继续钻研检验之道,不会在意是在台面上还是在台面下,然而不代表旁人不会有话说……
案帐呢?
罢才急着护眼,这才发觉案帐月兑了手。陶知行心里有些慌乱,却不敢有大动作。
“应该可以了,你现在慢慢睁眼。”
魏师爷的声音传来,还是一样稳一样沉,没有异样。
“记着,要慢。”
陶知行依言缓缓睁眼,睁得很慢、很慢。
魏鹰语见状又想笑了,然而就在与那双梨花带雨的迷蒙黑瞳对上时,他猛然楞住。
双眼眨了又眨,眨了又眨,确认眼中无沙了,陶知行举袖抹抹泪,低头道了谢,顺便在地上找着案帐,应该就落在这附近了才是……
半晌,魏鹰语轻咳了声,原本背在身后的右手将书递向前,才开口问道:“可是在找此书?”
“……是。”陶知行点头。
“你每隔几日就到大人的书房走动,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可是向大人借了棋谱回去研究?”魏鹰语语气轻松,似是随口问问。大人允阿九进出书房,这事府里人都知道,不会加以阻拦。
顿了一会,陶知行回道:“不是,小的对下棋没兴趣。此书是大人从前在大理寺时审过的案子,小的借来一读。”
“原来如此。”他反应虽不是顶快,倒也算是个聪明人。魏鹰语自是翻过这书皮上还没填书名的案帐了,刚才不过试探一问,而他也是照实答来。
秘密会给人招祸,这是陶知行奉行的原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也明白,魏师爷将很多事看在眼里。
“阿九准备上大人那儿换书?”他又问。
“……是。”换书,也可以这么说吧;只是换一换,最终还是会回到她这。陶知行打算在抄录完整案帐后,才会一并送还。
“嗯,那去吧。”
“是。”
吞了吞口水,陶知行两手紧握着书,从他身边经过而去。
她不敢回头,直觉背后魏师爷还盯着她;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在那凌厉的目光下还是有点心虚;直到来到大人书房前陶知行都不敢回头,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门。
门内,是令她顿然的景象。
棋盘、笔墨在地,散落一地的棋子、书堆中,男子枕手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