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末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甭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御街行》
中山府,又名定州府,曾以刻丝技术名闻天下。自宋建国以来,此地便为兵家重镇。宋兵曾与辽兵在此多次短兵相接,直至真宗年间一度平息。后西夏崛起,兴兵来犯,时有范仲淹韩绮合力击退西夏,成就一代名臣。
“韩绮将军如今官至宰相,侍奉皇帝,算得上功成名就,抱负尽展。”凉亭中,月色下,两人窃窃私语。
“七夕之夜,你与我大谈兵家盛事,不觉得杀风景吗?”玉儿一边斟酒,一边笑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多了酒,又离开了文弱的东京城,他的情绪格外激昂。
玉儿知他已有醉意。便压下喉头的苦涩,没说什么。她早知他是沙场上的男儿好汉,待在奢靡享乐的京城只会磨去他傲人的气势,销毁他强健的肌鼻。
“若我可以和你共战沙场,你会不会开心点?”她环住他的颈项,无奈地低语。
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惜我更喜欢这样的你。”凉风吹散了些微的酒意,长臂绕过她纤细的肩骨,一仰头,又是一杯下肚,“玉儿,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下,不肯回答。
他索性放下酒杯,横抱起她回房去了。他的唇上还挂着酒滴,也无意舌忝去,任它留在那里,似一个残存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她更知道自己心底一些难以遏止的东西正在成长。也许她在赌,赌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昂起头,伸出红色的舌,吸去他唇上的酒滴,如蛇一般把他紧紧缠住。
他确实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看来,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他声音沙哑,不用想也知道那其中包含着。
她的心却清醒着。无论身在何地,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一道浓烈而可怕的眼神。那眼神不一定在看她,却让她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伏在他胸口,问着。
“身为安抚司,不能擅离职守。至少我得上奏皇上,但我如何能向他坦承一切呢?”他高大的身形包围着她的,也阻隔了那道来自夏瑶荪的视线,不停地穿过树影、廊柱,在白天看来暧昧得很。
“我该怎么回去?我该怎么跟你爹说?”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了你,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我会想办法说服我爹。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就是夏瑶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没人会知道真相,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他急切而担忧的语气无法影响她。她还是这般依在他身上,只是不答话。
他挫败地低吼了声,快步来到房门前,一脚踹开大门肥她放在床上,面对着自己。
“我想靠着你。”她拉住他的衣角,轻轻拉扯着。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不肯放弃,执意要得到答案。
她摇摇头,看着他。同样是不知道,她的眼中却没了以前的茫然无措。他再一次意识到,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的一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没法再那样生活了,是吗?”首先软化的是他。将她揽进怀里,他低语,仿佛刚从梦里醒来。
她紧紧地揪着他的前襟,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
“要死的人再也等不了了。”良久,她道。
她既已选择先把自己的问题放下,他也只能随她。不然,当他终于得到答案后,他会因为没有及时救了李叔益而内疚一生。
“这几个月应该没有什么危险。通常这个时候我娘都会做斋戒。”
“但愿如此。”未曾谋面,她便认定了那东平老郡王冥顽不灵、生性残暴。
“我离开扬州以后,你过得如何?”、_
“一路南下去了苏州、丛烈,我从今以后姓沉了!”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热烈又自豪。“错了!”他不悦地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嫁给了我,便要冠上我的姓了!”
她下床,与他面对面站着。定睛看着他:“丛烈,我从来不曾嫁给你。嫁给你的是夏瑶荪。”
“夏瑶荪嫁给了李叔益,而且害惨了他!”他耐不住性子地吼道。
“那是没名没分的。细究起来,我与你不过是露水姻缘。”
若不是她眸子里的悲哀牵住了他的心魂,他真的会怒火冲天,砸了整间屋子。
“不是的!”他紧紧抱住她,“不是这样的!你是我的!”
她轻抚着他的背,道:“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但是,丛烈,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我们之间的问题真有那么多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是!我更明白!”他倏地放开她,瞪着她,“以前你逼着我承认丛德的事,现在你又逼我承认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逼我!”
他的发有些散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着她咆哮。她没有害怕,她从来不需要害怕他会伤害她。说到伤害,总是她在做伤害他的事。似乎她需要这么做来让自己心安。她受不了一个人面对这些可怕而难堪的问题。
“因为我害怕。我一个人想着这些就会胡思乱想到不可遏制的地步。那些可怕的念头会把我切成一片片,然后痛苦地死去。我只有让你和我一起想,我才不会疯。”她平静地道出在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恐惧,那几乎是在成亲之初就埋下的种子。
他的眼中闪出热烈的火光。他撰住她的双肩,眼神逐渐黯淡。他的神色有一丝犹豫,但眼中清楚地流露出焦灼。他在她唇上印下深深的一吻,似乎这样便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勇气。
“我遇见你的时候,就像是一个被困在敌阵里的人,徒有百般武艺却不知出口在哪里。但是你轻而易举地带我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是,太容易破的阵往往藏着埋伏,我也害怕幸福是不是会在我最得意的时俟溜走。一年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就落得孤零零的下场。死的便罢了,活着的硬要弄出个生离,永不相见!我受够了这些事,也怕了恨了!你怕,我也会怕。我不能失去你啊!”
她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是不是在相爱、相互谅解的时候,没有人会感到自己的痛,而总是为对方心疼得无以复加呢?此刻,她的手触到他的肌肤。他每一根青色的筋络中跳动的一切感受透过她的指尖,游走她的全身。她的身子不自禁地颤抖着,但决不会倒下。
宣泄自己的感情是件不易的事,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诉说自己的恐惧。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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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粗地看过定州女子精湛的绣艺,算是不虚此行,她便急着赶回东京。赵丛烈拦她不住,只得派人护送她,并让尉迟敬明代为照料。
每件事都离不开这座繁华的都城。有时她不禁怀疑究竟是什么让这个都城可以如此美丽又如此残忍?
回到阔别已久的都城,听着以前日日清晨尚枕在丈夫臂上时隐约能听见的叫卖声,汴河的水还是那般清澈只是当时的荷花灯漂向了何处?无论它去了何方,可以确定她再也见不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