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倒把唐可怡问住了。说了半天的话,她还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而看书需要圣旨许可的规矩,她并不清楚,只因为这藏书楼八百年不会有人来,顶多只是太监奉命取书,从没有哪个主子亲自来的。
见她楞神儿,他再笑道:“妳怎么对宫中的人事好像全不知晓似的?这四年妳是怎么过的?”
她尴尬地陪笑,“我日子总是过得浑浑噩噩,上次内宫总管张公公奉圣命来拿书,我还问人家是哪个宫的,让张公公把我骂了一顿。”
他凝视着她,直到看得她的脸又红了,才说道:“我不上楼了,妳帮我去找一本书吧,书名叫……《琴韵书》。”
“公子稍等。”她上了楼,记得那部书是一本琴谱,也曾看过,很快就将那本书找到,送了下来。“每次宫里差人来要书,我都会记档。公子要我把这本书记档在哪里?”她虽然和他相谈甚欢,却也没忘该遵守的规矩。
他接过书,悠然一笑,“妳就写……兰陵宫差人来取即可。”
“兰陵宫。”她赶快记在心里。
记起兰陵宫曾经是皇帝胞妹长乐公主的旧居,但是长乐公主已经嫁出宫了,现在那宫里还有人住吗?他握著书,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妳天天都在这里?”
“是。”
“那,改日我来找妳还书。”他对她展颜浅笑,空灵的背影就好像御风而行一般,看得人心都醉了。
那一夜,唐可怡的梦中都是那一道雪白的身影,和那双幽邃美丽的黑眸。那慵懒的笑容、清瘦的身姿,有点像时常伏在藏书楼楼角的那只黑猫。据说那猫是皇后陛下的心爱宠物,所以连猫的气质都变得骄矜。
不过这少年气质清贵,显得可亲,并不以势压人。
他,到底是谁呢?
这几天唐可怡一直希望惠明萱能来找她,想向她打听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但大概是惠明萱这几天过得还不错,一直都没有来烦扰她。
又过了几日,负责管她的老宫女神神秘秘地问她,“小怡,那个经常来找妳的朋友,是叫惠明萱吧?”
唐可怡点点头,心头又是紧张又是不解地问:“怎么?她出什么事了吗?”
老宫女笑了笑,“是出了点事,不过是好事。小怡啊,妳这个朋友还真的有些本事,陛下看上她了,听说已经封了贵人。”
她一楞,只觉得是在梦里,疑问道:“怎么会?”明萱不是一直都是负责最低等的活儿吗?怎么会见到陛下?
“说来是那丫头机缘造化。那天本是她在后院当差,陛下来皇后寝宫的时候,皇后在午睡,陛下随意在院中逛的时候,觉得口渴,也没有问人要茶,居然自己去了后院,就撞见她了。这丫头有些姿色,还很有些口舌,一下子就入了圣心,三天后就封了贵人了。我以为她和妳的关系这么好,肯定会第一个和妳报喜。”
“还没有,那,真要恭喜她了。”她不知道该喜还是忧。
她没想到这“如愿得偿”四个字真的会有事实印证,本该为朋友高兴,但后宫之争,自古有之,父亲当初在她入宫前就谆谆教导,不是没道理。做个寂寞宫女虚耗青春,可以相安无事,现在明萱卷入后宫争斗,能不能平安一生就不好说了。
不过最让她伤心的是,自此身边就少了她这个唯一能和她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又过了几日,宫里为一位老太妃准备寿诞宴席,许多宫女都被抽调过去帮忙,老宫女本想叫唐可怡也去的,但想了想,还是让她留下。
“这边总不好都没留人,妳还是留守吧。”唐可怡也不失望,她本来也怕自己在藏书楼散漫惯了,到了那种大场面会有失仪的行为。
夜里,站在藏书楼的最上层时,一边是月华皎洁,远处又是灯火辉煌、人声隐约,她不禁畅想——现在的明萱在忙什么呢?是不是也坐在主子们的席位上,和皇后嫔妃们闲聊家常?皇帝对她好不好?倘若皇帝一年到头也没想到去宠幸她一次,她也会快活地过下去吗?
想到这里,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寂静的夜幕下,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她好像忽然听到楼梯的木板声响。这个时候是不该有人来这里的啊?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楼上不仅没有烛台,她随身也没有带任何防身的东西。难道是贼?可是小贼怎么敢入皇宫?又怎么会到这里偷书?
她心头正千回百转地胡思乱想,那人已经走了上来,站在楼梯口停住,迟疑地出声问道——“小怡?妳在吗?”
听到那声音,她骤然放松下来,连声响应,“我在我在!”
那身影刚要往她这边靠过来,她急忙喊了声,“别乱动,那阶梯有几个板子松动了,容易绊住,你等一等,我扶你过来。”
唐可怡几步走到对方面前,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从他身上飘来。
像是非常熟稔似的,他抬起一只手,让她握住,而她小心翼翼地指点着他抬起腿,绕过那些跷起的板子,将他领到窗户边。这窗子的高大,完全打开后,月华洒入时,倒比点上蜡烛还显得明亮。
她悄悄地打量起身边的他!至今仍不知道名姓的这位少年,今夜他换了一件衣服,月光之下,这衣服银白如水,衬托得他白俊的面容更加清朗,那双眸子也比星光还要幽亮。
“公子是来还书的?”她看到他手上握着那天借走的书。
他笑着将书给她,“是啊,怕再不归还妳就要被责骂了。”
“没事,平时也没有人来查阅藏书的事情,每两年,内务府才会会同兰苑阁将书目清点整理一番,若有破损,就拿去修补或者重印。不过我看上一次他们清点时也不怎么认真,只怕丢了几本书都不知道。”
他侧着头听她说话,与其说是在听,倒不如说是在看她。
唐可怡说了好一阵,才意识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不禁羞涩地低下头,将那本书赶快插回到原来的书格中。
“这里的书妳都很熟悉?”他看她在黑暗中都可以准确地模到书籍原来摆放的位置。这里藏书至少上万册,要毫不迟疑的找到原来摆放地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问:“我若是说了实话,公子会不会告诉别人?”
“什么话?”他饶有兴味地追问,又给了保证,“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
唐可怡一笑,悄声道:“其实这里的书我看过一遍了,所以闭着眼睛也记得它们摆在哪里。”
“这么多书妳都看过了?”少年露出讶异的表情,显然不信。
“要不要我背书目给你听?”这寂静的夜色里,也不知怎的,她的话比平时要多了些,自然而然地就将他当作朋友一般,全无戒备。
他撩开衣襬,席地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妳背来听听。”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
“《东岳史记》、《先祖传》、《列国图海志》、《锦绣验玑册》、《春华秋实录》、《澜沧集》、《归原策》、《上穷碧落传》……”
她一口气说了上百个书名,说得他起先的玩味表情渐渐变成了讶异,直到她背到了《资治通鉴》,他忽然打断她,“东岳的书读完,连中原的书妳都读过了?”
“中原的书内容更加博大精深,一部《庄子》我就看了一个月才看懂了一点皮毛。”她不禁感叹,“相比之下,我们东岳只有区区几百年的历史,要学的还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