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本王的手似乎很让令狐使感兴趣。”她大大方方地把双手亮出来,十指张开,手背面向他。
那块淡淡的红色疤痕再一次映在眼波里。令狐九的眉心一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使之不至于太激动,随后又上前几步,直到完全看清楚她的双手。
她有一双很纤长的手,骨节匀称。他忍不住大胆地拉下她的手指,翻起掌心面向自己。因为多年练武拿兵器的关系,在她手掌的上半截有一层薄薄的茧,与她身为女性的柔美外形形成强烈对比。
他才刚要看清,就见她愤然抽回手,低喝道:“令狐使是在挑战本王对你的容忍度吗?”
他微微一笑,想说句告罪的话,视线却开始模糊。
人的记忆力真的是很微妙,有时候会遗忘得很快,有时候却能将许多年前的一件小事记得异常清楚。
当年,小情被三姊绊倒在地,他跑过去查看她的伤势,那时候除了看到她手背上的烫伤之外,在她的手掌上亦有着和黑羽龙盈同样一层薄薄的细茧。
他多大意啊!竟然自以为是的认定那是她长期从事农活所留下的,而忽视她也有可能是练武出身!
在他眼里柔弱孤独的小情,永远都需要他保护庇佑,怎么可能使用过兵器?
他笑了,真的在笑,但却是苦笑,自嘲的。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是令狐笑过于敏感、戒备太深……难怪令狐笑总说他心地纯良,不堪重用。原来心地纯良的结果,就是会被任何人给轻易蒙骗,哪怕是身边最最信赖的人;哪怕他曾经那么深地爱过她……
黑羽龙盈还在愤怒地盯着他,似乎随时都要出声叫唤外面的侍卫把他拿下。于是他再苦笑。也是,他这个外来使节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女王”,她没有立刻差人他拖出去斩首,已经是很客气了。
他惆怅地笑着,温凉的眸子里却是无穷无尽的质疑。
“为什么当初你要骗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到圣朝来,孤苦伶仃地跪在我家门口,就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心中的话控制不住的月兑口说出。
他的这句质问却让正要发怒的黑羽龙盈呆住了。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对她不敬,却用这么哀伤、怨怒的口气质问她?她应该端出女王的架式将他赶出议事殿,但是为什么她的心底却浮现一层难言的内疚,好像她真的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这个想法让她喉头一阵干涩而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吐出一句,“你、你在胡说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忘记了。”他的眼中依然是那重重阴霾的忧伤,“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自己遗忘得如此干净,但是既然当初你选择遗忘,为什么不仁慈一点,让我也一起忘掉过去的记忆?为什么只留我一人记得一切,只留我一人痛苦地活着?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死去,却突然又活过来,让我无法重新拼凑过去的小情,又无法面对现在的!”
“你真的是疯了。”她悄悄用手按住不适的胸口,沉声说:“你的问题是不是已经问完了?如果问完了,我也有事和你说。令狐使,明天我会安排言武将军陪你去巡视河运和海运的船只,以及港口情况。海边风大,令狐使如果怕风寒,最好早做准备,我黑羽国,论起金银比不了金城,论食物比不了玉阳,论心机深沉也比不了你们圣朝令狐一族,但是几件棉衣还备得出来。”
令狐九望着她,凄然一笑,“多谢女王体恤小臣。女王请放心,如今海风再大也伤不到我的身。”他的目光移到她脸上的伤痕,“上药了吗?”
这一句又是来得如此突兀,加上温情脉脉更显得古怪。
她避开他灼人的眼神,学着他的话,淡淡地回答,“多谢令狐使关心,这点小伤也伤不到本王。”
“是啊,葬身火海都能死而复生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一点浅浅的擦伤?”他无声地低笑,带着—点轻讽。
“女王下次如果想试小臣的身手,可以直说。令狐家庭训第一条就是不炫才技,谦以对人,如果因为小臣过于恪守这条庭训而让女王及其他臣子对我有所误解,还请女王宽心,再不要冒险拿自己的安危做赌注,女王毕竟是万金之躯,每伤一分一毫都有人为之心痛。”
黑羽龙盈的手紧紧捏住桌角,意外他们苦心布置的局竟然轻易被对方识破,她的喉咙有些干涩,但手边连杯水都没有,只能死死盯著令狐九,一言不发。
他望着她,良久长叹一声,“大概我又多事了,现在的你,出入有车,前呼后拥,不再是当初的你,也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女王,请多保重吧!”
他缓步退出,那每一步踩在青砖上的声音都显得异常沉重,黑羽龙盈几乎忍不住要月兑口叫住他,但是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她硬生生地给按了回去。
叫他做什么?这个人带给她的困扰难道还不够多?难道自己还要给他更多的机会吗?
令狐九刚刚离开,等候在外面的黑羽文修就立刻进来,看到她阴沉着脸,关切地问:“女王,那人是不是又说了些什么?”
她沉默很久,才抬头看他。她的眼神有点迷离,甚至让他觉得陌生。
“文修,我真的是没有离开过黑羽国,对吧?”
他的神色一变,“女王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我在五年前大病一场之后,曾经有一度喜欢喝茶,这事你还记得吗?”
他答道:“大夫当时不是说了,人在大病后有时候生活习惯,哪怕是饮食起居都会有点改变,这并不奇怪。”
“但是当时我喜欢喝的是天姥茶,而这种茶树在黑羽国是一棵都没有,我又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茶的?”
他陡地提高了声音,“女王,五年前的事情何必要去深究?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她盈挑了挑唇角,“是啊,只是一件小事,何必要去深究?”她扬起下巴,“明天言武要陪令狐九去巡视船务,这是他此行的工作,与其让对方提出来,不如我们主动做。不过我怕他到时候打听军情,而言武向来是个直肠子,所以只怕要让你辛苦一趟,陪着去了。”
“这当然没问题。”黑羽文修欠了欠身,“不过,女王,微臣提醒过你,这个令狐九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女王,所以你……”
“我知道了!”她一拂袖,从桌案后走出,来到他的身边,忽然问道:“我们黑羽国有一种古老的催眠术,可以让人忘记不想记住的事情,是不是?”这种古法的术法,她也只是听闻过。
黑羽文修迟疑着,像是不愿意说,但还是回答了,“那是本国的一种刑罚,若有人犯下大错,就洗掉他全部的记忆,让他既无法再有犯案的念头,又失去所有曾经有过的快乐,做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她沉吟道:“真的是很残酷的惩罚啊,没有了未来,还可以期待,如果失去过去,要怎样才能找回来?”
黑羽文修望她一眼,“女王,你觉得那个失去记忆的人,真的会在乎吗?他既然已经忘记,就连自己丢掉记忆的这件事都不会知道,也就不会痛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找?微臣倒觉得,这其实算不上残酷,反而是非常善良仁慈。”
她对上他的眼睛,忽然间彼此都明白在对方的心里一定藏着许多的秘密,没有说出口。
黑羽龙盈静静地看着他,很久之后,淡淡道:“明天,要辛苦你了,早点回去准备吧!本王也想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