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公主和牧羊人”,霍恩青双手插腰,站得直挺挺地预备出场。
“这下我得用吉他伴奏了。”张若白说,“我们牧羊人的表情既好,歌声又嘹亮,全派吉普赛人的作风,没有吉他不能相配。”
霍恩青浓眉一扬,嘴角一撇,脚尖点地的走到“舞台”中心,又折回到张若白面前,说:“我怕你选错了对象了,亲爱的吉士,你应该注意那只鹿,他的表情更好,歌声更迷人,说起吉普赛的风情来,只比你差上那么一点点!”
徐天茂正从里面端出一杯开水个丁香,听了这话连忙问道:“怎么?怎么?什么事又扯到本小鹿来?”
霍恩青开始引吭高歌,他张开双臂,略倾着头,望着左侧,又望着右侧,表演牧羊人在寻找他的小羊。我斜靠在地上,小羊依着我,所有的鸟兽都在睡,除了树上的猫头鹰。牧羊人跪了下来,双手挥动着,作着月兑衣盖衣的姿势,我睁开眼,他扶着我缓缓起立,眼中亮着温柔无比的光。我们的脚步入履云雾,音乐也像来自天上。触上我的目光,对面的人微微地喘息着,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化到唇旁那些稀疏的须芽上,这有着柔和曲线的唇带着笑,按在我背上的一只手也越发带劲儿了。
忽然吉他发出几声怪响,不问而知是张若白的杰作。霍恩青的脸色变了,吉他又响几声,永远是和事佬的王英久,连忙用全副陈教授的声调和表情嚷出来了:“现在,管花朵的同学们注意,把纸花缓缓地,随着音乐的节拍张开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开!好!鲍主这边挪一步,牧羊人向后退两步,合!好!灯光换了:红色,绿色,紫色。公主转向树后出来,牧羊人左边出来。对了,完全对了!美丽的时间过得最快,这已经是隆冬的时令,花儿谢了,漫天的雪花飞飘下来了……小羊这边,松鼠向上,小白兔注意,小鹿看这儿……牧羊人!一二三四,好!这一个旋转美妙极了!……”
第三幕国王上场,布景是王宫的寝室。王英久咳嗽两声,拉扯着脖子,好像要先把声带整理妥当。左手模着大肚皮(林因辉说届时要预备一个沙发垫子给他,但他说要大枕头)。右手端个酒杯,踏着不平稳的脚步出来。他借酒浇愁为的是女儿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和邻国王子成亲。这里,陈教授非常巧妙地表现了幽默。王英久举着杯子落泪,一个年迈善良的人的心酸,血液里的酒精又使他化涕为笑。他处处忘不了自己是个国王,又处处显露着他不过是个和常人无异的人。我不能不佩服王英久,他从始至终用心地表演,并不因这是排练而随随便便。他又是个出色的谐角,知道以真情感织上人性的弱点来博取人们的笑和同情;人们笑他,同样的能够笑自己,带着泪的、生命的矛盾的笑。
暴风雨的来临是管效果的苦差事,这问题得王眉贞的指点,雷声由陈吉击鼓,雨声由两个同学用筛摇动黄豆。王英久所表演的国王的死,可以转眼观众们对这不自然的雷雨的注意;公主抚尸恸哭,增加了剧的高潮,我的带泪的歌声止住,僵卧床上的国王又首先鼓起掌来了。
许多人说最后一幕最精彩,也最感人。我要爬上梯子到达那王宫的阁楼(舞台的左上角),戴着王冠,泪眼对着月亮。舞台的中间是森林的景,牧羊人掩面悲泣,伴和着鸟兽的悲鸣,猫头鹰终结一声,杜妩媚闭上圆眼睛下面的眼。天上的月亮望着众人,她不介意黑云的来去,但人们说月亮藏起落泪的面孔。
星期五晚上在学校大礼堂中作了一次最后的排练,便等第二天晚上正是演出了。
星期六是个大日子,我们大清早便到学校里,料理着许多杂务。其实我们演员们并没有太多的杂务好料理,只不过试穿一遍服饰和点清一些必需的用品,然后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的,在校园中接受同学们的包围和恭维。其他学校参加比赛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地来,看场所,准备布景,定化妆室,和在舞台上走步等等的,闹得校院中一片忙乱。我们乐得让客,把应用的一切东西,锁在一间被我们选中作为化妆室的会议室内,然后四处闲荡,探听别校同学们参加比赛的节目内容,互相供给情报。
晚间七点钟响过,大礼堂中掌声雷动。我们的虽然是压台戏,早在会议室里忙碌地化妆起来了。我的一面没有架子的圆镜跟我过不去,无论如何不肯稳当地立在会议桌上,霍恩青走过来,说要我拿着,我看他脸上白粉和胭脂都抹好了,但配着白色的嘴唇和眉毛。
“得了,你去化妆你的,我会想法子应付这镜子。”我说。
“眉笔和唇膏让王英久拿去了,反正我闲着。”他笑了笑。
全剧九个角色也只英久、恩青和我三个人需要脸部化妆,其余的人都是套上圆筒形直到脖子上的面具;他们的麻烦可真比我们多,有的说鼻孔太小呼吸不通畅,有的说眼睛太小看不清外面,杜妩媚又嚷“姆妈呀”,说那厚纸的气味太难闻了。
王眉贞忙得团团转,为小夜莺画着羽毛的罩衣上缝几针,把秦同强的兔耳朵拉拉直,把小松鼠的长尾巴拖拖翘,又端相一回我的长裙子。我受不了霍恩青守着我化妆,想示意她设法解围,但她已跑去着林因辉说话了。
“镜子给我吧,我有办法了。”我对霍恩青说。
我随手拿件毛衣塞在镜后,手一放,它又滑倒了。
“还是让我给你拿着吧,你知道我喜欢为你拿着吗?”
我没办法,对着他手中的镜子画眉毛。事实上他根本不注意他的手,一面镜子忽高忽低的使我跟得头晕眼花。这时又笑着对我说:“你的眼皮上还要涂上眼膏吗?简直是画蛇添足了!”
接着又说:“回头在台上的时候,我担心当我看到你的眼睛,会——会唱不出歌来哩!”
“对不起,要我把眼睛闭起来吗?”我一抬眼皮问。
他笑着咬住下嘴唇,摇摇头。
我转过脸去寻找王眉贞,触上坐在角落里的张若白的目光,冷而笔直的像一双冰箭,不稍偏也不避缩。我继续找王眉贞,见她在那儿为王英久画眉,看了已经完工了;因为她执住王英久的胳臂,向左一推向右一瞄的欣赏着,我便叫她快来为霍恩青画一画。
“我们的公主好关心牧羊人啊!”丁香嚷。
“这是当然的事喽!”松鼠答腔。
王眉贞收拾了眉笔唇膏过来恶劣。我从霍恩青手中取饼镜子,却还是寻不出什么可以支撑的。张若白走来了,手里拿着三本厚书,连本放镜后,一本放镜前,镜子立稳了。霍恩青的眉毛画好半条,斜抬起一双眼睛看张若白,张若白回他一眼,板着脸走开。霍恩青耸耸肩,对王眉贞一挤眼,王眉贞抿着嘴,笑起来了。
小夜莺化妆好走过来,一手提住面具,倚在桌旁瞧着我,嘘了一口长气说我美极了。我说她自己美,她懊悔地噘着小嘴说:“哪里?一个大鸟头?”
王眉贞笑着对她说:“昨天试演,许多同学读忙着打听你的名字,说你是个小鲍主哩!”
“小鲍主永远比不上大公主,若白你说是不是?”丁香问。
张若白不答话,只自调弄他的小提琴。霍恩青笑出声来,张若白放下小提琴问道:“好笑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