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云,月亮孤亮遥远极了,小庭院一片清白,晚风够凉了。张若白那抖颤的声音无法继续下去,他低着头,手指按在鼻梁上,迅速向下一抹,立起身来,背着我走过小池畔。
我的心忽然一片空白,很像离开了“自我”来看清这整个的情景:张若白的痴心对待我,正像我痴心地对待水越。他和我各坚持地踏上一条路线,永远不会碰面的。我怜惜张若白的痴迷,却不知道自己的痴迷;我盼望张若白能从这“桎梏”中解月兑出来,但我自何尝能理智地月兑离“桎梏”?!
张若白回过身来,满脸的泪痕,他的眼中有股奇特的光,像水越想要吻我的那一刹那。我举起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冰冷苦涩的茶,告诉他我觉得有点冷,得回楼上去了。
九
春假到的时候,王眉贞和我一同决定参加到无锡去的一组旅行队。我们本想参加去杭州的一组,但他们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长了。王眉贞以为我会因去无锡这组是“读联”主办的,而且水越是领队人,而不想参加。但我想赌气只是小孩子的行为,因为人家不爱你便仇视他,更是幼稚的举动。王眉贞说我经了一场挫折,变得更成熟了。我希望她的话是对的,祖母说:
“人的痴迷与生俱来,智慧的人觉醒得早,愚昧的人终身执迷不悟,差别就在这里。”
这天的大清早,五十多个男女同学们搭上太湖号火车。汽笛一声长鸣,车身缓缓移动,成列的电灯杆向后倒退,车轮压迫着铁轨,发着沉重的响声。同学们的叫嚣声更高,随着车身的颤动,在拥挤的车厢中,作着没有一刻停止的各种活动。
秦同强和林斌为王眉贞和我占得两个位子,王眉贞带了一只太大的旅行包,放在我们两人中间,剩下半个座位让秦同强悬着他的大。林斌没得坐,瞪着眼睛看我对面睡得正酣的一个中年汉子;他身旁坐着一对年老的男女乘客,说是下一站便下车,这使林斌有了希望,倚在靠板上看秦同强用扑克牌为我们算命。
一个穿着套头的白色毛线衣和大红色裤子的动人躯体,从狭窄的过道中挤过,一只有着又尖又红的指甲的手,在秦同强的头上拍一下。秦同强手中的扑克牌散落了,只好对他的表妹那左右摇晃的背影作着苦笑。不用王眉贞的指点,我已经看到占据车厢一端椅背上的陈元珍。只要她在场,谁也不用费心寻找她的踪迹。“地位”一定高,嗓音一定响亮;还要,衣服的颜色一定鲜艳得好几里外也能瞧得见。林斌皱着眉说:
“完了,‘野狐狸’真的跟着来了,这旅行可不会寂寞了!”
“不是说她决定参加真光团契去苏州的那一组吗?”王眉贞说。
“是啊!但是谁能够知道陈元珍小姐在一分钟里共有多少个不同的决定啊!”
王眉贞一手掩着嘴,告诉我陈元珍又和周心秀恢复交好的事。陈元珍把她的大哥陈元元介绍给周心秀,她俩现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陈元元?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吗?”我问。
“是呀,这学期刚进来的,今年二十六岁,读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吗?看,看,他站到过道上来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线背心的那个。”
我怯怯地望过去,这个人有只和陈元珍一样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进去的腰间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点也不亏本嘛!”林斌笑着说,“去了一个篮球王,来了一个陈圆圆;不必做篮球,却做吴三桂,天下有比这更惬意的事吗?”
秦同强放下手中的扑克牌对林斌说:
“周心秀不过头脑简单,交游不慎,请你别说缺德的话损她好吗?”
“交游不慎有时候会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该劝导劝导她啊!”
“我何尝没有劝过她,她不听我的话,又有什么办法?”
这站停着了,年老的夫妇颠踬地离座下车去了。林斌嘻着嘴便抢坐下去。秦同强也也移过去,连嚷的发了麻,埋怨王眉贞那大行李包,说她简直神经病,出门不敢用别地方的垫被和枕头。
“若白!这儿来!”林斌忽然大叫一声,惊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汉,张开布满红丝的眼睛向我们望了望,举起指甲缝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着头又呼呼睡去了。
张若白走过了,王眉贞笑问他问什么这半天才“显魂”。他答正和水越他们在前节车厢中说着话,边举手一掠额前的发,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着微笑的嘴唇低头看住王眉贞。王眉贞脸一红,迅速地瞟了秦同强一眼,大声地对张若白说:
“怎么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吗?你看,上面能放,还是脚底下塞得进去?”
张若白大约还没有动念到她那大旅行包,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帮他一同推移,连敲带打地把那软绵绵的大家伙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贞道谢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这时候,那个酣睡得几乎从座位上滑下来的汉子,忽然停止了猪吼办的鼾声,喉咙里像被浓痰堵住一样的发了几响,没声息了。我们不觉大吃一惊,直到他张着的大嘴巴再长长的嘘出一口气,才放下心来。秦同强皱着眉说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远远地仰着鼻头狗样的嗅着,说并没有酒味,便用小说家的惊人笔法说他服了毒;但人家脸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轨道,最后判定他失眠三个月,也有三个月不曾洗澡。大家点点头,恢复注意自己。张若白从口袋里掏出两大把胡桃,林斌见了便要,张若白便一颗颗地掷给他。这回失了手,直飞打到睡汉的额角上,那人惊叫一声,跳起脚来,好像中了一枚子弹,红眼睛怒瞪着,一只手抚模着额角。我们心里抱歉,眼梢传意,胡桃一一藏好,若无其事地只管谈笑。那汉子骂了两句,紧蹙着双眉望一望窗外,这一望想是发觉过了该下车的站头了,慌忙伸手便模索着头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个陈旧的蓝布包袱。急迫里一抬脚,又绊上林斌的腿,秦同强伸手搀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蹒跚确立。
王眉贞第一个笑出来,胡桃回到桌上,滚来滚去的,她取起一颗放近唇边吻一下说:
“谢谢你的功劳。”
秦同强说:“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车顶,目光落下时触着我的,连忙避开去。问张若白道:
“喂,胡桃钳呢?”
张若白反手从背后抽出一个胡桃钳,王眉贞抢了来,是个坚木雕成的果女的形状。她哼了一声,用手帕为她穿上一条裙。林斌拿了去,双腿分不开,问王眉贞道:
“这还能用吗?”
大家,却见水越来了。走经我们的座旁时被秦同强一把抓住,催林斌向里移挪,让出一个位子要水越坐下来。我一抬眼,正见他望着我,苍白的脸更见瘦削了,眼中停凝着两泓躲闪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了解,也许他也正痴迷地踏上一条路,和我永远碰不上面的。
我转脸看到遥远的地方,青葱一片的田野,连接着绿波涟漪的水,耳中听着围拢来的同学们一声声地喊着“队长”,他们问水越许多问题:借宿的地方是哪儿,活动的日程又是怎样安排等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