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家又鼓了一阵掌。
“奇怪,鼓什么掌的?难道堂堂男子汉不情愿挨饿便是馋嘴,情愿挨饿便成了英雄吗?”林斌说。
“打倒林斌!王眉贞接下去!”陈吉的黑拳头一挥。
“以后,我们上学了;当然,四个人都被录取。大约相隔一个多月的时间吧,我到学校食堂里吃午饭,正叫了一碗汤面,看见秦同强进来了。他见了我,便笑着坐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来,他的炒面一会儿也端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我谢他那日让饭给我们的事,他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个人饿得面孔都发了青。’‘你们空着肚子进考场,后来呢?’‘还好,还好,考完后我们到一家点心店,张若白吃了两盘蛋炒饭,我吃了四盘。’他说得我大笑了。我找个机会先去付账,秦同强知道我把他的账也付了便大叫起来,说哪有让小姐们付账的规矩,这边无论如何要在第二日回请我。‘明天不行。’我说。‘后天呢?’‘也不行。’‘大后天?’‘让我想想看。’‘就是大后天!’‘让我想想看。’‘什么也不要想!’我笑了。‘大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我在这儿等你。’秦同强说。现在,我的报告可以结束了吧!”
大家鼓了一阵不能再热烈的掌。秦同强从心底里笑上来,“呵呵呵呵”得比平常更加有声有色了。王眉贞坐下去,一看三盼炸八块只剩下三块鸡;吃得最多的自然是林斌,对着小山样的鸡骨。接着来的是三盘沸油跳跃的炒鳝糊,大家的叉匙忙碌起来了。馋嘴的林斌却一手托住下巴发起怔来,有人见他居然不和那起泡的油同样踊跃,禁不住问他,他说他被王眉贞的一番话“迷”住了。原来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想来想去就不知道怎样把男女主角的初次会面安排得不落俗套和自然。他埋怨起张若白,说怎么没听他提到这回事,如果早听他说到,那他就可以省去那几天几夜煞费苦心的思索了。然后问王眉贞保不保留“版权”,如果可怜见时请她把她的话再,他要抄下来放在他的“杰作”的第一段。
大家笑着,黑脸皮的陈吉大声地嚷道:
“为什么张若白要向你提呢?人家秦同强那一餐换来了今天,他那一盘蛋炒饭硬是白白的牺牲啦!”
离开饭厅,有人提议到花园里去。秦同强率领全体男同学下楼去不知一切,林斌说他吃得饱饱的不宜操作,便留在楼下客室里和我闲谈。他说着他的埋头苦写了三年,连标点符号一共一千一百零一个字的长篇小说,笑称自己是个“大笨才”。但他永远不停手,不灰心,“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的三年苦心半点也没有白花掉。就像农夫锄尽了杂草荆棘,翻松了土,现在可以播种了;又像他的笔本来是块顽铁,现在已经锻炼成形了。
“我也想写文章的,但我现在想起稿纸和笔就会头疼。”我说老实话。
他笑说那是学校任何一件事的必经阶段,这时候,制服心中的“畏难”和“懒惰”的唯一武器是:“硬着头皮勇往直前。”不管写得出写不出,养成天天执笔的习惯。即使你呆对白纸三天三夜也还是不停手,是按时工作成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关子便闯过去咧!”那时候,一切像顺水行舟,“乐趣可大呀!”
“我真该向你看齐振作了。”我说。
“几时呀?”
“呃——灵感敲门的时候吧。”
他摇头说以他的经验,除了足够的休息,能助他写起句子来不像“拗口令”般的别扭外,如果不是写了又写,想了又想的向灵感敲门,灵感永远不敲他的门。
“我的生活经验太缺乏了,尼采既无研究,罗素也没有会过,没瞧着巴黎的铁塔,纽约的自由神,能有几许才华可以卖弄呀!”我笑着说。
“你不是真心话吧?”他的眸子熠熠发光,“一片好文章是表达一个人最内心的最真挚的声音,是个人把本身对人生的看法、感受和经验说出来;目的在协助全人类去愚昧,增智慧,同达真善美的境界。卖弄才华而没有灵魂的作品像一个装金涂银的泥美人。炫耀才华也只同一个富翁炫耀他的财宝一样呀!”
“林斌,你真了不起!”我向他伸出右手。
“你才是了不起的。”他握得我的手发疼,“我只有一张嘴,而你却能够表现再行为上。你,永远是宽大的,和——和不同欺负你的人计较的。”
“谁也不会欺负我,因为我不曾接受谁的欺负。我不曾牺牲什么,也不曾忍耐什么的这样做。”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里露着迷惑。
“现在轮着我说一句话:伟大的文学是离不开哲学的。”我微笑着说。
他歪着头,咬住下嘴唇,眼皮急速地一眨一眨,说:“是的,净华,我想你是对的。”
花园里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小电灯,大家把圣诞树搬到园中去了。王眉贞来了,我们一同走出客厅来到回廊上。外面可真冷,整个人好像也被冻缩了。林斌口念着张若白哪里去了,边步下石阶没入夜色朦胧的大花园中。王眉贞取来我的大衣,为我披在身上,我趁势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的倚在回廊旁的栏杆上。
她气愤愤地便骂陈元珍,怪秦同强不该因为周心秀的缘故让那“见鬼的丫头”来。接着她压低声音告诉我什么是陈元珍诬蔑我们的“丑事”,那是说我们两人闹着“同性恋”。
“见她的鬼!你说同性恋是怎么一回鬼事?”她要紧牙根文。
“谁知道呢?”我笑起来了。
“看你还笑哩!”
“不笑怎么样呢?哭?还是找面锣来敲着请大家相信我们不闹同性恋?”
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约没有比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会儿,好奇地问我陈元珍所说水越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吗?”我问她。
“有一部分是事实,不是吗?”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诬蔑我们的话有一部分是真实,你觉得怎么样呢?”
“那完全是两回事呀,你怎么拿来相比了?”
“人对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总是看做两回事的!”
“罢了!”她一耸肩。
“罢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会那些无聊的事!”
“你想水越会和你一样的不介意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创的荣辱,和他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样,我甚至不费心去想那些话是不是事实哩!”
“如果是事实你也不在乎?”
“为什么我会在乎呢?”
“伟大的爱!”她连忙改换了口气,“我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我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觉得世上坏人并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对的,凌净华。”
假山石旁铿锵有声,张若白在那儿弹起吉他来了。这还是那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却没有现在般如泣如诉。半边的月亮从云中出来,有人熄了圣诞树上的小电灯,园庭像笼罩在轻纱薄物里,吉他的声调转入低微,王眉贞的鼻子轻轻地收缩一下。
两个男同学从里间走出来,经过我们身旁下来石阶,一个说:
“张若白的小提琴号,吉他也弹得不错呀。”
“为什么晚上不奏几曲小提琴呢?”另外一个问。
“想想看,小提琴能制造出这么romantic的气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