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这儿来过吗?”他笑着问我。
“来过的,有一次,花既没有开,人又多极了。”
“那是你没选上好时间。像现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课。”
“下了课,他们便都离开这儿吗?”
“这是他们的教室,你几时看见学生下了课不离开教室的?”
“但是这教室可和我刚才那间大不相同呀!这么美丽的花儿,可爱的水流,青翠的树木。”
“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啮花的虫,怪味的肥料水,和自己手上发疼的水泡。”
我笑着,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问道:
“水越,你看到的总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他举手一掠落下来的发,坐在一块石头上。“我说的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些花很美丽,这不是事实吗?”
“是的,但是种花的人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这酬报是他们应得的,如果每朵花不开得尽美尽善,还心里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点点头,也坐在一块石头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跷跷板,我这边坐下去,他却那边被我弹起来。他走入花丛中,指着那些花草,一一的问我它们的名字。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出玫瑰和蔷薇。他笑着一一的告诉我,又告诉我如何栽植和保护;他的话刚说完,我的脑里也空了。唠里唠叨的谁能记得下!
“现在考考呢,这叫什么花?”
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么兰,便举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别唠叨,我只爱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来,笑得洁白的牙齿发着光:“谁告诉你这是一朵Forget-me-not?”
“难道我不能够自己知道这是Forget-me-not?”
“你应该认得Forget-me-not。”
“我当然认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过你Forget-me-not?”
“这个你可用不着管!”
“王一川?张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个约会?和陈元珍一个?和……和……什么元光的一个?”
“一个也没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着我,“现在该你答,你收过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没有。”
“陈元光是陈元珍的堂弟,我和他从小在一起,他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高中毕业我到这儿来进大学,元光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留在家乡,我们常常通信。”
“陈元珍约你今晚上做什么?”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电影,但是我没答应。”
“我不相信你的话。”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话。”
“你相信我什么?”
“你不曾接受过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说着他坐在我身旁,这回轮到我被“跷跷板”弹起;我站起来,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来,站在我身边,涧水照着我们的影子,我的蓝裙子被风吹涨起,遮没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到黄色的蔷薇花那儿坐坐好吗?”他说。
“你爱黄蔷薇?”
“是的。”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黄蔷薇,问道:“认得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它曾经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园里。”
“所以我现在把它永远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着说,边又抢先跑去了。
这儿的黄蔷薇开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女敕黄色的,迎风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香。我们依傍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有棵大树,前面有一列矮树,叶子又率又亮,围着我们像堵短墙。
“你刚才说我多余是不是?”
“难道你不是?”
“好,那么交还你,洗衣服的陈嫂永远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废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给我。
“你到底也得说出实情。”我接住,把它撕个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鲜的黄蔷薇给我,我说我不要,他也把来撕个粉碎扔到老远去。
“残忍!”我说。
“难道你不是?”
“这朵枯干的蔷薇是我的!”
“这朵新鲜的蔷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树上的叶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叶又一叶。大树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四周围幻成美丽的金黄色,老天爷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残忍!”他说。
“难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碎叶,缓缓地向我手上撒下来;我感到他的修长的手的温热,从轻触着我的手心的碎片传了来。我们的头一分分地向前俯,膝盖一分分地向里移;最后的一角碎叶落下地,他的额角抵着我的额角,膝盖触上我的膝盖。接着,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儿给我听。”他轻声说。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么让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够离开你》。他把歌词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颤动我的心;我闭上了眼,心中涌起前此未曾经历过的无比的喜悦。
四
从此,我们灵犀相通地寻找相见的机会,我们从来不预先约定下一次的会面;也许,为的是有些羞涩,或是,要一切发生得更自然。每当我们有过“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个钟头或者一个钟头,便心满意足地分开了。第二天,我会想起什么时候他要到信箱处取信,他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要上图书馆;就在这些地方我们又碰面了,像两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渐渐的,他到信箱处徘徊的次数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图书馆的大门结了不解缘。进一步,我们在一起共享简单的午膳,拣拾着每一刻的休息时间和每一小时的控课。再到了筹划共度整个的下午,或是整个的假日了。
这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水越领我到了郊外。我听得那琮琮铮铮的泉声,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了。透明的水帘从悬岩上面挂下来,激起银白色的水花,平流过无数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鱼在水中游,世上没有比它们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鱼是不是这么想?我也不想变成鱼。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后有古树,枝叶茂密的遮住开始为虐的阳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摇移不定、斑斑点点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块,水流越过向下倾泻成一片晶莹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左手在对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树,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云。白云像堆积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里,轻轻地划划,想冲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个巨人,这小水流将无法容纳我的一个大拇指,更无缘欣赏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静地流,什么也不理会的样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凉的水分成两半,拿开指头一切又恢复常态。如果我只有蚂蚁般大小,眼前的瀑布岂不比尼亚加拉的还有雄伟?我又笑了,因为我看见面前正有好些黑蚂蚁,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闹市里的人们同样的忙碌和拥挤。
“怎么,你和小鱼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吗?”坐在树下的水越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