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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3页

作者:华严

“你,还有课吗?”

“你有事吗?”他的黑眉毛向上扬开。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话,送我到校门口搭校车,我没有带雨衣哩。”

他不则声,走近来,把雨伞交给我,说:

“原谅我不能送你,因为我还有一些事。”

这倒使我为难了,我能让别人把伞借给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吗?但他倒不牢我费心,早又大踏步向雨里走了。我撑着他的又湿又重的伞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呆了几秒钟,回身快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再转过头来大声呼呼道:

“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的脚后跟一旋转,十分不耐地略倾着头望着我。那丰盛的黑发已湿成一片,雨水沿着前额流过他眯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还是把伞还给你吧!”

“就是这句话吗?”他一个转身又去了。

“喂,慢着!我明天怎样把伞送还你呢?”

他举起右手自前额向下一抹,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手顺势一挥,边走边说:“放在信箱那儿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三O三号。”

我握住雨伞在雨中走着,心里暂时并不惦挂王眉贞怎样在戏院门口咒骂我。我惦挂的是:如果这个水越回去时,不赶快洗一个热水澡,怕会得一场严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辆校车已经先一步开走了,只好穿出公园,到电车站上,挤上一辆已近客满的无轨电车。这时候,这把雨伞可成个大累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顿在一个不致于弄湿别人衣服的角落里。车子左弯右转的疾驶着,我双臂交叠抱住那三本书。四周围的肉屏风把我紧紧地围困住,如果我想松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后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气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为什么有着一只见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钟表公司的招牌上挂着一只大钟,上面指着四时五十三分。车子再向前数丈,便是我下车的时候了。这里是一个大站,车还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们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杀将出来,双肘齐张,震得我的胸骨发痛,双臂松开,三本书全都失落下去。我无法弯子去拾起,心里的懊恼也到了顶点。

“挤,挤,挤,挤到地狱里去好了!”我咬着牙心里咒诅着。

一位戴黑边眼镜公务员模样的男士为我拾起书。我想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该送到地狱里去的时候,车上的售票员已经连催带撵地把我送下了车子去。

这时候我记起了雨伞,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脑里来。下意识地向前追了几步,那庞然大物早已去远了。我恨恨地顿着脚,又懊恼地望着天;雨点早在我上车的时候停住,这分明是老天爷安排来作弄我的恶作剧!

我满心沮丧地向电影院走去,时间已经晚了,观众们早已入场。王眉贞站在一个高举着长腿的美女广告前面,这边望望那边瞧瞧地露着一副马上要留下泪来的嘴脸。她身上穿一件深红色镶黑边的紧身夹大衣,一条咖啡色加白条子的长裤也挽得高高的,脚上一双绿色的半高跟皮鞋上面全是泥,抓着淡黄色雨衣的手上还套着一双蓝色绣黄花的手套。我没有心情笑她身上的颜色和染坊里的一般周全,不待她的尖尖玉指戳到我额上,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我倒楣的遭遇。

“得!”她的嘴巴坚定地一闭,“这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般烦恼的?散了场我陪你去买一把赔他不就得了吗?瞧你就急得满脸通红的!”这种情形下她真是比我强,就这么几句话,我的心神定了一大半。

“但是,你带了钱吗?”我问她,我的身上总难得带上几个钱的。

“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是和你说好电影看完去吃小陛子吗?现在向嘴巴请个假,先买雨伞再说。满意了吗?好!”她的语气和她走路一样的,好像一阵风,边说边刮起另一阵风,把我拖入黑漆漆的放映厅里面去。

我们俩对选择影片的意见并不一致,就和我们的性格、思想、见解等等也并不完全相似一样。但我们从来不曾因此发生过冲突,相反的,都能互取对方的长处,犬牙相错般的,配合得十分的妥当。拿看电影来说,她喜看歌舞片,我喜爱文艺片;我们便有个约定,轮流的一人选择一次,谁不干涉谁。今天轮到她选,自然还是再热闹不过的载歌载舞片。当我们刚刚模索到自己的座位,银幕上的大腿和小喇叭都赶着来了。她最爱小喇叭,和我的最恨小喇叭同样的不正常。刚才没怨我迟到,这时在我耳旁说,上半截错过了,就和她的脑袋给人砍去一样的难过。

一大群女人在银幕中卖弄够了包裹在大红闪金服装中的胴体和大腿,接着是一大批天蓝色的大鹅毛扇,和天蓝色的挂在上面的长尾巴。鹅毛纱摇曳生姿的还很美,那些一跳一翘的长尾巴又无法恭维,好容易男主角上场上,王眉贞急忙告诉我,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舞王。我看他瘦削的三角脸,不如说是一只大猢狲。他的头上戴一顶大礼帽,身上穿一套燕尾服,手里一根手杖;歪着本来并不端正的嘴巴在唱歌,蠕动着弓形的腿在跳舞,我胃里的陈年酸水作怪起来了。不知道怎么一来,我忽然想起今天险些没把他撞个半死的那个男同学;他说他叫水越,一个多名古怪别扭的名字!但也由他去了,说不上是个大毛病。如果这一只大猢狲换上他,可真不知道多顺眼。这一来我又想到那失去的雨伞,只觉得胸口猛一紧,胃里的酸水干脆冒上来了。

这一场猢狲戏到底也会完结,我拖着王眉贞的手尽快离开电影院,准备买雨伞去。

这一带有雨伞可买的百货店并不多,我既不熟悉,王眉贞又最爱看橱窗,平均起来每前进一步便休止三分钟,惹得我急了,才算正正经经地开始赶路。眼里没得看,她的嘴巴又开始做工了。

“我说,凌净华呀这一个人——你说叫什么名字的?给你的印象一定比哪一个都不同吧。我看你今天如果买不着伞,一定一夜里也睡不着觉的。”

我咬着下嘴唇说,我不过心中不安,把向人借得的东西丢了;另一面,即使我对人一见倾心到那地步,也不会对一个对我没有好感的人自作多情的。

“你说他对你没有好感?凭哪一点给你看出来的?我却说当他看清一头撞在他怀里的是什么等色的人时,心里不感谢上帝那才有鬼呢!”

她这“那才有鬼”我听着怪不顺耳的,但这口头禅岂不也是我常爱说的?这——也算了,说不上什么大毛病。何况这整句话的意思,正使我私心窃喜。但我记得那水越第一眼望着我时的表情,便无限灰心地说道:“你没看到那水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被我撞着后的表情,那就是一句嘴里不说出来的话:‘你这个鲁莽冒失的小表!’”

“嗯!”她立刻便失去刚才的信心样地点点头,“我也有一个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他情愿给雨淋得那地步,却不愿要校园里每一个男同学都求之不得的机会,陪你走到大门口呢?”

这句话说到我的心坎里,我即时咬紧牙根,告诉自己要相信,即使那个“大猢狲”换上这个叫什么水越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这句话对王眉贞却又不便说出来,只好闷在心里,把不愉快的意思全都通到脚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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