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版序华严
中国人一支中国笔,写出中国情调的心声,希望能引起中国人的共鸣,原是我执笔时的心愿。
三十年左右的笔耕生涯,我完成了十六册长篇小说,一册有关澳洲的记载,又一册中有一篇《吾祖严复的一生》、两则短篇小说、若干散文等等,收集在一起的短文集。
这之前,我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走上写作的路。开始执笔应是一九五八年的事,四个儿女最小的三岁,我这做母亲的终于在照顾家庭和孩子之余,有了可供自己拣拾着来用的点点滴滴的时间。
中国话自幼说着的,中国字开始学习时便写着了,一支中国笔和一颗中国心自是天生自然。一日,打开往日的日记本子,读着读着,内心甚有感触。这便开始想到能如何捕捉那份感觉,经由笔端传递出来。
打从小小年纪起,我脑子里充满着人世间千般万般的苦恼。与生俱来的如生老病死既是我们无法避免的,只祈能如何理智及平静地接受。后天人为的,纯发自人性的执迷、我见与,则相信可由智慧与感悟来消灭。所以,如何了解人性,如何剖析人性的痴顽愚昧,是我写小说时下笔的重点。写作的人各有路线,每个作家有他想大声疾呼的问题,我的则是执笔的第一天便认定要走的这一条。不管全世界的文学潮流向何方、现实情况下人的观点看重的是什么,我的目的和初衷都不会改变。
经过了这些年月日,经过了两个世界般的阻隔,我终于有机会让自己的作品和大陆上的同胞们见面,这像一场成真的美梦,心中的喜悦不必待言。
一
那温煦的、潮湿的、芬芳的、使人心里觉得高兴又觉得惆怅的春风,吹拂着上海市一历最高学府的钟楼。这钟楼高高耸入空中,好像这学校的首脑。它为着自己的雄伟壮丽;最主要的,六十多年来培植的无数英才,来日方长的造福人群的艰巨任务,感到十分的骄傲。从春天到冬无从太阳上升到沉落,它不停不息地工作着,那宏亮的钟声萦回空中,也永远不曾改变。
事实上,最感到骄傲的是我们这蚂蚁样、熙来攘往在钟楼底下的年轻的一群。我们挺着胸,昂着首,挟着一寸来厚的书本,肆无忌惮地谈着天说着地,活跃在这偌大校院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们的心最低限度要和钟楼同较量,钟楼对着太阳,太阳对着宇宙,它们的心却是我们永远无法忖度的。
屈指来算,我来到这所大学,这已是第二次的春天来临了。记得刚跨进这大铁们说不清的心慌意乱。那神气十足的高年级学长,那卓尔不群的教授,都好像自天下降。不会使我脸红的只有树上落下的黄叶,轻悄悄地飘堕在我脚旁,一点也没有惊扰胆小的人的意思。再一度看到黄叶飘落,我已经踏遍校院中的每已条路:水泥的、铺石子的、黄土泥的、长满杂草的,甚至竖着“不准践踏”的牌子的草坪。每已举步,每一落脚,都给我加添了已分自信心。如今,这钟楼底下红砖砌成的大楼前面,又开满了一列女敕白绯红的桃花,在挟着生意的春风中乱点着头又乱摇着头。我正日怀着惋惜的心情,踏过落在地上的花瓣;应该满足的心中,却又酝酿起一些新的、无法形容的、空虚的感觉了。
有人说:“大学时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恋爱时期。”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对不对;但是,既然有人这样说,即使你决心不理会,也还是常常会把它记起。围绕在学校后方那一条弯曲而幽静的河水,终日缓缓地流,不知道曾经照过多少双双对对同学情侣的倩影;形单影只的人,不免又短修了一门必修科般的不自在。
说一句老实话,我刚来这学校没几天,便在脚踏车前面的藤筐中,发现一封表达倾慕的信。截至今日,倘若把那些追求的男子们的名字连成一串,怕不会比一篇国父遗嘱上的字眼短多少。但是,天知道我对那些抛皮球似的,把情感乱抛到别人头上的人们,偏见是如何的深。一方面我冷眼旁观:这一个鼻子太扁,那一个头发上香油太多,有的一开口便说到“钱”,有的在第一封信里便用了不下十几二十几个的“爱”字。王眉贞,我的从小学直到现在都是同学兼好朋友,便常常这样责怪我:“你呀,凌净华亚,过分吹毛求疵了!花些时间认识他们吧,你便会发觉他们都有可爱的地方。古语说:‘玉不琢,不成器’花些时间把他们琢磨起来呀!”这位圆脸孔上安放着适当的五官,胴体和四肢像经过搓汤圆的手搓过那般圆的大姑娘,对我真是好。有时候,我何尝不想考虑一番她的话?但是,拿一只太扁的鼻子,和一块未经琢磨的玉石放在一起来讲,随便我怎样考虑,总无法考虑通她的道理来的。
说到我自己,我实在不敢相信是像同学们口中所说的那么美。常常我对着镜子,或是趁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朝它笑一笑,虽然没有哪一个部位看来不顺眼;大麻子的女人对着镜子,也会觉得自己的麻点麻得非常艺术。同学们固然永不着用假话谄媚我,我的七十五岁的老祖母时时说我美,只因为她太爱我,如果我有一对斗鸡眼,在她的眼里还是美。在这种情形下,我有时满意自己长得美,有时又担心自己长得丑。我岂只对自己外表这一项认识不正确?要想圈在“准确”的那一个点子上,却怕比在玻璃板上拈捉一粒水银珠子还要难啊!
提起了老祖母,我真得先唠叨几句我的家庭,我是父母的独生女,我的父亲是他父母的独生子。(一位夭逝的叔父不算。)抗战胜利那一年,父亲携着母亲到东南百余里外的一个小岛屿去。在那儿,他实现了一桩心愿:办了一所救助当地渔民的义学。为了我的学业,祖母和我留在我的出生地——繁华并人烟稠密的世界第七大都会中。我们位居于沪西的一幢两层小楼房,因此更见寂寞了。一个六十余岁的祖母当年的陪嫁丫头多宝姊以外,便是一只浑身白毛茸茸刚刚长成的雌猫。即使它有时候故意和我过不去,把吃剩下的老鼠尾巴藏在我的床下,我们四个有生命者中间的情感,也还是和洽无忤的。
祖父在他四十五岁那年逝去。祖母是一位智慧的女人,她永远知道怎样带着微笑,来应付落在她身上的困苦和灾难。她常常告诉我说:“如果‘苦难’是一只马蜂,那么‘忧愁’便是它唯一能够携带的刺人的针;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只看你怎样善用你的智慧。”
老人家的话由她说,我却是由我落眼泪。我并不是已经遇着过什么样的“马蜂”,自我有了记忆的时候开始,便不曾同一般小孩子样的活泼和快乐。父亲不慕名利,连带也不慕朋友。我们虽然驻足在远东第一大商埠的不夜城市中,却寂寞冷静,像处身孤立海中的小岛屿。记得那些夜晚,父亲在灯下阅读古书,母亲在一旁缝纫或是编织毛线,祖母坐在摇椅上,手里多离不了那驼子样的水烟筒。我坐在地板上看故事,看到高兴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但马上便会接到父亲或母亲投来的谴责和阻止的目光。看我涨红了脸双手掩口,祖母的摇椅便嘎呀嘎呀地摇起来,老人家还咈呀咈地吹纸捻子,那失去门牙的嘴巴不带劲,到末了呀只剩下吧呀吧的。我并不了解这是她为我打抱不平的意思,即使父亲和母亲脸上因此露出和阳光一样的笑容,我还是衔着两包满满的眼泪,躲回自己的小卧房去。年龄的增长,使我明白我的父母不是不爱我,相反的,他们把全心的爱和希望,统统放在我身上。“真爱往往是接近苛虐的。”费了多少日子,我才把祖母这一句话,了解得一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