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小白脸儿,他呀,是小黑脸儿才对。”
笑闹声渐渐远去,我轻轻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出,小心地将身体移开。
月光顺着墙角的洞照进院子,在暗影里形成一个奇特的亮圆。
我将砖一块块重新码好,用与灰泥同色的纸卷塞好砖缝,洒上灰土,最后,将移开的柴草一点点重新搬回。
我溜回柴房,重新扣上铁链。
我想笑、我想唱、我想跳,我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明天,就在明天,我就能够逃走了。以前我逃过几回,可身体太弱,又没有周详的计划,我都被捉了回来,幸亏由于我的疯病,别人没有怀疑我是有目的的,只是用这锁链锁住我。这回计划很周详,我想我一定逃得掉。
我会找到她吗?她一定会很吃惊,但她一定会待我很好的。
我确信,一定会。
我细细地又想一遍我的计划中有没有什么遗漏:明日四更以后,也就是大家睡得最熟的时候,我就把藏在角落里的被子搬出来,堆成一团;然后,我会从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挖好的洞中钻出去,到河里洗一个澡,洗去我一身的恶臭;接着,换上我已藏在树洞中的男装,对了,还有假胡子和瓜皮帽。收拾完,赶到城门,应该是五更,城门刚开,出城,城外会有一辆马车等我。我会坐上马车,到红菱镇,时间该是中午吧。然后,另找一辆马车赶到杨柳庄,绕了一大圈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找到我了。从杨柳庄我会再搭一次马车,赶一晚上的夜路,这样,后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付家庄了。
她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会抱着我痛哭呢还是会大笑?我兴奋得睡不着觉,直到天亮,才又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乡。
“杨帆,你看,这里的柴房都与平常人家的不一样。”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白云,你有没有闻到什么东西这么臭。”
我一听到门响就立刻清醒过来。望向门口,只觉得一阵目眩。
我看不清他的脸,上午明媚的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他那么高大挺拔,看起来就像神祗一样。我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掩鼻,迈过门槛。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没有平日见到人的紧张恐惧,我不知心底那一丝奇异的期待是为了什么。
摇摇头,我摇去不该有的迷惑,但显然没有成功。我看着他一只脚已跨过门槛,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我几乎想出声示警,可是喉咙干干的,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丙然,“咔吧”一声,他迈进柴房的那只脚踩断了陷坑上的小木片儿,他赶紧将另一只脚迈过来,试图衡住前倾的身体。很不幸,不出我所设计,他仓皇迈进的那只脚并未能让他稳住身体,反而因为踩中了一块瓜皮而向前滑去。
又能看到有人表演大劈腿了。可这次我心里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
“小心呀!”门外那人大叫,以至于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没看见他用什么办法收回那条腿。要知道,我这招可是屡试不爽的。
等我迅速将视线再放回他身上时,只见他像个试飞的雏鸟般徒劳地挥舞着他的胳膊,向后三圈向前两圈,然后,“叭”的一声,他呈大字趴在我面前。尘土飞扬。
我忍不住出声轻笑。他惊诧地抬头看向我,然后,我们两个都愣住了。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熟悉的眼神。
我就这么望着他,他就这么望着我。呆呆地,好像时间停止了,好像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好像我们就这样已互望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好像,我又感受到,心上有一处空空的缺角亟待填补。
他任由自己趴在地上,伸出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像蝶儿轻轻栖在花瓣上。我心中一颤,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头卷到脚,我紧张得无法呼吸,仿佛我们盼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终于能够相互碰触了。
他的手那么暖,那么温软而有力。轻轻贴在我的颊上,带着他的体温和心跳,那本应是细不可闻的心跳声,可在我耳畔却轰然作响,仿佛千百个浪头同时袭来,将我淹没。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的力气,只能无助而脆弱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轻颤。
“白云,你没事吧?”
一声高喊将我从迷障中惊醒。我用力将手划向他的脸,他本能地将脸一偏,伸出手臂来挡。我怔怔地看着自己脏污至极的手被他挡住,但那黑黑的指甲太长,顺势在他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心里那酸酸楚楚的感觉是什么,可我必须保护我自己。
我抑制住心底的难过,手顺势抓住他的腕,张口咬住他的手臂。他的肌肉真结实,我的牙被硌得好酸。
我等着他将我甩月兑,我已为身体与地面猛烈地撞击做好了准备。
怎么?怎么等了半天还不见动静,抬眼望去,又撞进他深深的眼波里,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看着他颊边缓缓流下的血滴,我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哪怕是个妓女也好。
脸上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过,我一低头,他深蓝色的袖子竟染上两点湿痕。
我哭了?我以为,娘死的那晚我已哭干了泪。我为什么会哭?最苦最难的日子已熬过了,我很快就可以逃月兑了,我怎么会哭?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我为什么会有这么酸酸楚楚的感觉,好像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向他倾诉。
我怔怔地抬眼望着他,对身边的混乱毫无知觉。
第二章
“你们这帮没用的家伙,养狗还会撒欢呢,你们,你们连讨人欢心都不会,一群饭桶、饭桶!!”
几名军官恨自己不能像仆从那样能躲得远远地,只得笔直地站在门口,战战兢兢地看着屋内那暴燥的壮汉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
“哐当,哗啦。”桌上名贵的古董茶具被扫落在地,跌成碎片。屋外的人吓得缩着脖子。
“呵呵,老耿,怎么啦,发这么大脾气。”众人一转头,见廊下站了位老者。干干瘦瘦,颌下一丛老鼠须,土黄色长袍,脸上每条皱纹里都带着笑。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不敢上前寒喧。
“老庞,你来得正好,这帮兔崽子,我让他们好好想想怎么讨二少爷欢心,让二少爷在咱们这儿住得开开心心的。这帮兔崽子昨天居然给二少爷送过去五百块大洋,你说,你说!这不是赶二少爷走吗?二少爷是什么人?那是京城首富的儿子!你们拿钱给他是不是打我的嘴巴?!这群不懂规矩的混账王八蛋,大户人家里是不欢迎客人再住下去才会送钱做盘缠,那是赶人!你们这些王八蛋,快把二少爷给我请回来,好生伺侯着,谁惹二少爷不开心,就是惹我耿大勇不开心。”那壮汉花白的胡子修剪成八字,随着他的咆哮在嘴上一抖一抖的。
“大帅,消消气,不必跟这班浑人计较。”
那老庞使了个眼色,头都快缩到颈子里的一群人才松了口气,“刷”地立正稍息,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溜了出去。
“老庞,你也知道,当初我差一点儿冻死、饿死,要不是太太好心把我捡回来,我耿大勇早进了化人场了。当初人家陷害我,要不是二少爷仗义相助,找出证据,我耿大勇也活不到今天。现下老子发达了,做了这几城的头子,可我耿大勇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这辈子我也忘不了这条老命是谁给的,就是做了皇上我也是二少爷的奴才。二少爷向来是什么都不缺,也没什么要我出力的地方,只盼他能快快活活地在我这家里住上几天,也算我尽了点儿心力。老庞,你是精细人,你说,二少爷会喜欢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