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城里,那马不用少年勒缰,自己就慢下来,极小心地从曲折的街道中穿过,从人流的缝隙中穿过,停在一扇朱漆的大门前。
角门门扉半掩着,午后的阳光在门内投下短短的亮影。
那少年跳下车来,从车后拿出一个小脚凳,那女孩儿早心急地挑开帘子,“快点儿啊……虎子哥……快点儿。”
那少年跑过来,还没放好脚凳,那女孩儿已抓着他的手臂从车上跳了下来。她转回身,抬高手候着。
一只纤纤的手从帘内探出,轻轻地扶在车框上,手型优美,润白如玉,那手指节上都几乎没什么纹线,指甲饱满,修得整整齐齐,涂着丹蔻,另一只手俏生生地伸出,恰似一朵迎风微颤的白兰,轻轻地搭在那小丫头的手上。
车里人探出身,一只小脚轻轻踏在脚凳儿上,脚长不过三寸,套着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绣了一双春燕翩然若飞,尖尖细细的鞋尖上缀了一朵琉璃花,颤颤微微,像是正迎风绽放。
路边竟有几个好奇的行人围过来。
“这是……”
“老土了不是?这是寻芳园的。”那人伸出大拇指,“青霞姑娘。”
“果然是花中状元啊!”
“可不是吗。”
那女郎竟不介意围观众人的低语,掩口轻笑,引得一群人都失了魂。待醒过神来,那女郎已扶着小丫头风摆杨柳地走到门内,那围观的一群人看得痴了,呆呆地望着,竟毫不理会身后几辆马车里陆陆续续走下来的那些人从他们身边穿过,许久才散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高瘦汉子揉着眼懒洋洋地从侧门内转出,一见众人簇拥着的青霞竟是一怔,接着立刻回过神儿来,像吸了大烟似的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叫一声,转身跑进门内,“青霞姑娘回来了。周大娘,青霞姑娘回来了。”
后院左侧一座小楼的门“嚓”地一下子打开,一个半老的女人冲出来,皱皱的紫红色丝睡袍正歪歪地挂在身上,她俯在栏杆上拼命探出身子,睡袍差点儿从肩上滑下。
“周大娘。”那小丫头离老远就大叫,“咱们家青霞姑娘被选为花魁了。”
“什么?哈!炳,哈!”那女人大叫一声,双手一边将散乱的头发往上绾,一边大喊:“老张,快去挂灯笼,挂彩带;老赵,快去把那串鞭炮拿出去放。老李……老王……”
那一夜,如同过节般热闹。青霞姑娘成了今年的花魁,寻芳园今年必然会热闹一年。每个人荷包里的银子都会多上一些,有谁会不高兴呢?只除了我,这个被锁在柴房里的疯子。
我不是个美人儿,尤其是现在。我浑身恶臭地趴在墙角,身上糊满秽物,谁见了我不是掩鼻绕道而走?
不过,我娘,我外婆可都是大美女哟!
当年,外婆若不是太美,外公瑞王爷也不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将外婆从宫中偷出来。若不是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老佛爷和皇上仓皇出逃,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外公也偷不出外婆。即使能偷得出来,只怕也有天大的麻烦吧。要知道,他偷出来的可是皇上的女人,虽然外公是皇上的亲弟弟,虽然皇上还不曾见过外婆。
由于外婆太过美貌,一进宫就被小心地隔离开来加以训练,皇后准备利用她与珍妃争宠,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便宜了我那色胆包天的外公。
外公虽带走了外婆,却只能把她偷偷藏起来,做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其实外婆倒也不是旗人家的女孩儿,她本是秦淮一人家的孩儿。要知道,祖上曾有的风光已是过眼云烟,宗族的身份让他们有献女儿给皇上的义务。不献吧,蔑视朝庭,这罪过不小;献吧,人是进去了,即没有足够的美色可以倾倒皇上,又没有艳惊四座的技艺压过群芳,还没有多少钱贿赂当权太监,更没有多少权势让人忌惮。女儿进宫,还不就是受苦吗?
侯门一入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皇宫呢,只怕活着进去,到死都不一定能出来吧!
于是呢,有些旗人家不愿送女儿到宫中受苦,就买来穷人家标致的女童养着,待选秀女的时候,就充做自家的女儿。这女孩儿若在宫中自己争不到什么利益,或者被折磨,那也不是自家的骨肉,可以不必心疼;若是侥幸能受些恩宠,自家倒会沾许多光。
外婆是幸运的。她跟在外公身边的几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日子。有时我想,若是重来一次,只怕外婆还是会选择生下娘——这个有她心爱男人血统的孩子,而宁肯不要自己的生命吧。
外婆的难产去世让外公痛不欲生,他虽给娘最好的一切,却不愿见这个害死他心爱的女人、却也流着她血液的孩子。相似的容貌总勾起太多的回忆,让人越发痛苦。
那一年袁世凯称帝,大清的皇族本已是树倒猢狲散,这会儿一方面想争回些利益,另一方面也是人人自危,纷纷巴结他。
外公也迫于形势,送了一对一尺高的白玉美人过府。谁知第二天,袁府的总管却亲自把玉美人给送了回来。外公大惊,再三询问之下,那总管才懒懒地开口道:“您家里有真的玉人儿,干吗送假的过来?!”
外公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再怎么疏远,那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骨肉。可若不答应,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只怕空搭上一家人的荣华富贵甚至性命。要知道,袁世凯想要的,哪一次不是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娘在得知外公将她许给了袁世凯那老贼后,当夜便收拾好行李逃出了家。
我猜外公一定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不然他若存心看住娘,娘又怎么会跑得出来呢?
书里总讲:落难的小姐总能遇上好心人相救。可娘既没有遇到一对慈祥的老夫妇收养她,也没遇上个好男人呵护她。颠沛流离了一段日子之后,她被骗卖到寻芳园来,从此做了花魁。取“冷月葬花魂”之句,自名花魂。这花魁一做就是十四年,直到她死前两年,那名头才被人夺去。
说实话,我为娘骄傲。
我自小便被当做娘的接班人来养的。娘亲自教我进退应对,琴棋书画也各有专门的先生来教。但我从小就知道,娘有多渴望我能月兑离这个火坑。我生下来先天不足,体质很差,娘一直精心为我调养,直到十二三岁,我身体健壮了,娘开始多方努力,试图将我送出去。鸨母死活不肯放人,又遇不上可以放心托付的人,我得以在母亲身旁一直到她过世。
我并不怨母亲没能送走我,相反,我庆幸自己能够陪在娘身旁。
只是,以后的一切都靠我自己了,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落尽梨花春又了”,紧接着,便是“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的夏了。
我隔着柴房门宽大的缝隙,郁闷地望着门外菲菲的细雨。江南的初夏就是这个样子,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紧不慢地一连下一两个月,让人急不得恼不得。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青霞让我恨得牙痒痒,我真的很不明白,我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容貌比她美、书读得比她好、琴弹得比她动听、舞跳得比她惑人,样样都压过她的玉瑛了。我现在的样子连路边的野狗都会唾弃,她已是花魁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她有什么理由非要害我?
那天的阳光好暖。我干了一整夜的重体力活,终于将墙角的洞挖通了。这也意味着,我可以在雨季到来之前,能顺利地逃走了。否则,泥地上的痕迹会让我很快被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