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拜托你……”陶以彤忍不住申吟,“已经多少年没见面了,而且以前麻烦人家那么多,他想来找我,我都不好意思相认。”
“聊聊有什么关系?以前你们一天到晚在一起……”
“不要再讲以前了啦。”陶以彤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说。
陶母安静了。
半晌,她探出手,轻轻安抚着使性子的女儿。
她的头发依然还像小时候,柔软微卷,发色却不黑,模起来如同小猫一样。
“其实你也应该像他们兄弟那样,过着有钱有势的日子……”陶母的语调低落下来,“要不是你爸爸……”
“妈,你要不要吃消夜?”心里清楚母亲又即将开始感叹,陶以彤立刻坐起身,当机立断地转移话题。“我想吃耶,我们来吃泡面好不好?”
“泡面不健康,要吃的话,吃点别的……”
妈妈的注意力果然移开,暂时不再继续那令人心情不好的话题。陶以彤暗暗松了一口气。
待陶母出去准备煮消夜后,她重新躺回枕上。
已经十多年了,妈妈似乎一直没有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来。
在小学毕业前,她确实是个标准的小鲍主;独生女、家境又好,父母捧在掌心里疼,要什么给什么,身边还有形影不离的玩伴狄御亮,以及帅帅的大哥哥狄御明……根本就是无忧无虑、优渥幸福到极点的生活。
然后,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父亲投资失败,与长期以来的搭档狄叔叔起了严重争执,然后又听信其它朋友的谗言,却陷入不断投资、不断赔钱的循环中。
那段时间,她父亲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赌徒,一直想要翻身,所以病急乱投医,相信不该相信的人,赌上所有的资本,终至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才读小学的她,了解得并不多,却很清楚家里情况变了。
案母处于严重争执的状况中,她母亲甚至已经把离婚协议书签好放在书桌上,带着她要离开。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十岁的她很惶惑地问。
“乖,你东西都收好了吗?收好了就走啰。”陶母没有正面回答。短短一年问她苍老了好多,不再精心装扮的脸上,只有深深的疲倦。
“还没。”陶以彤小小的脸蛋上,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不知道要带哪些东西。”
“上学用的收一收,衣服带几件就好,快去。”陶母捺着性子说,一面不停手地整理自己的东西、文件等等。为了赶在丈夫回来前离开,她没有太多时间帮女儿。
“可是我上学的书跟作业本,都在小亮他家。”陶以彤哭着说,眼泪滚落精致的小小脸蛋。
她说得没错,每天放学都待在隔壁,狄家人还在书房里为她设了一张桌子和书柜,就跟狄御亮的并排。
“而且我不知道要带什么,平常都是御明哥哥帮我看的。还有我不知道要带哪些衣服,我的舞鞋要带哪一双,妈妈,我们要出门多久?什么时候回来?这礼拜天御明哥哥要带我跟小亮去……”
“女儿半撒娇半惊慌的眼泪,让这阵子面对失败婚姻、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丈夫已经精疲力尽的陶母,突然丧失了平日的温柔与耐性。
“叫妳去收就去收!我不管你要收什么,都几岁了,还不会自己处理?不要哭!我十分钟后要走,你若还没弄好,我就不管你,自己走了!”
声色俱厉的斥骂,让陶以彤一震,吓得连哭都不敢再哭,眼泪也突然不见了。
她的童年在那一刻正式结束。
来不及告别,完全没有时间反应,她被迫长大,把过去充满缎带、蕾丝、音乐、洋女圭女圭的世界,统统割舍。
母亲带着她连夜搭车,到了南部。在大舅的帮助下,到岛的南端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
母女俩住进两房公寓里,全部面积加起来,跟她以前的房间差不多大。
这一住,就是好多年。
“彤彤,面煮好了,赶快来吃。”陶母在外面叫她,“我帮你打好蛋了,你快点来,不然蛋黄会硬掉。”
在能力范围之内,母亲还是尽力的宠她,比如永远记得她爱吃什么东西……即使如此微不足道,只是一颗要不了多少钱的鸡蛋。
陶以彤的鼻头有点酸酸的,用力瞪着天花板上的简陋日光灯。
这间公寓已经比以前在南部住的地方大了一些,她们母女目前生活虽不宽裕,却不再需要担心会不会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一切,都要感谢一个人十多年来音讯全无,也没有寻找过她们的父亲。
他为妻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了她们一笔保险金--在他因病饼世之后。
“彤彤,妳到底要不要吃?”陶母又在唤了。“还不快点,面要糊掉了。”
母亲的手艺是练出来的。国中三年加高中三年,这段时间里,母亲白天在大卖场当收银员,傍晚就在巷口的面摊帮忙,赚着辛苦又很微薄的钱,让她上学,还供她继续读舞蹈实验班。
舞衣自己做,舞鞋穿旧了缝补后继续穿……她却依然坚持着。
那仿佛是她与旧时光景唯一的接轨,在舞动中,在一曲又一曲的音乐中,在一段又一段的舞序中,她能够暂时忘掉一切,只专心用肢体去表达,去沟通。
大学之后开始教舞。陶以彤学了一种又一种的舞,从摩登到拉丁,从街舞到现代舞……不管学生是谁,不管种类,只要有钱赚,她就教。
她再也不是小鲍主了,早就不是了。
而是一个被生活与经历逼得早熟、甚至心境有些苍老的女子。
二十五岁的她,只有在母亲面前能够撒娇,变成小女孩一般,重温一点小时候的旧梦。
“啊!妈,你怎么放这么多青菜啦!”出了房门,食物的香味充盈室内,她到厨房一看,就开始抱怨,“人家不喜欢吃青菜,我不要吃菠菜啦!”
“人家?人家是谁?”陶母故意取笑女儿。“最近市场上菠菜很便宜,买了好多,你多吃一点。”
听到这样的取笑,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暖流突然涨满陶以彤的胸门。
以前,那个老是板着脸,却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御明哥哥,也会这样取笑她。
他好严肃,可是她从小就不怕他。御明哥哥虽然很凶,可是对她真的很好很好。虽然一直骂她、念她,可是她的功课都是御明哥哥教的。劳作或美术作业交不出来,御明哥哥会脸很臭的教训她,一面帮她做。
被人照顾的感觉……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甩甩头,陶以彤强迫自己不再回想,把注意力转回面前香喷喷的阳春面上,埋头开始狼吞虎咽。
跳了二十年的舞,她的身材非常窈窕健美,有一双漂亮的长腿,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姿态优雅,曲线玲珑,而她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节食。
她只知道,只要能吃,就该好好的吃饱。
“你吃慢点。吃这么快干什么?谁跟你抢?”陶母啼笑皆非,拍了女儿一下,“女孩子家的,吃没吃相!”
“你忘记以前小亮最爱抢我的东西吃,然后御明哥哥……”
月兑口而出后,陶以彤突然醒悟到自己在说什么,急忙硬生生打住,猛塞了满口的面条和青菜,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她母亲却已经听见了。
“我也觉得奇怪,一样是小时候的邻居、青梅竹马,小亮一回国就想办法找你,你们也重新联络上了,怎么一讲到御明,你就……”
陶以彤气息一窒,随即再度使出转移注意力这一招。“妈,汤还有没有?你有放蛋吗?我怎么没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