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欺欺人的时刻,身边有个如此诚实面对自己心意的人,嘲笑着她般刺目至极。
不是讨厌华自芳这个人,他只是诚实处世自处,她是讨厌还会这么念动的自己,每一个无法面对姚彩衫,无法面对华自芳的寒夜,都让她更加讨厌要以知交身分活下去的自己。
如果可以,她希望消失在空气之中,只是这也是奢望,她被大量的奢望包围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轻轻揭帘之声响起,季清澄淡漠的转过身,一名娇小病瘦的身子大概被篙桨碰撞江面的清脆碎响吵醒,钻出帘来,好奇地也望向江心。
“那舟载的是华自芳。”声音朝着姚尔尔,但目光直视着江心,季清澄冷声说道。
不知心头为何涌现不允许她能无所知无所觉的痛,说不清为何渴望去弄乱她的心。
似没料到有人也醒着,小小人儿抽气声响起。
“那是华公子?”姚尔尔轻声问。
沐在月光下,季清澄抱臂颔首。
“他在汲水。”她淡淡地道。
没被直白的回答满足似的,姚尔尔又接着问:“汲水?”
季清澄转过头看着她,语气清冷的开口。
“水有等第之分,白露那一夜,当我为泡茶而彻夜未眠收水时,我就已经发现他也用铜盘在收集露水。”她顿了顿,对姚尔尔的惊讶一点也不意外地继续说:“白露这一天的露水是天地精华,我爱的是露的圆润,但他看重的应该是露水对五脏六腑有滋养之效,只可惜那露再节省,也有用尽的一日,时节还未至霜降,所以不能取霜代替露水,他就趁着走水路之便,夜半去取江心的净水,二姑娘应该知道他是为何人取水。”
闻言,姚尔尔一阵摇晃,纤手捂住了唇,不能言语。
不想看她的动摇,季清澄移开了冷冷眸光,又落在江心。
“夜半无舟的江心最适合取水,用大瓦罐取上层的水,青竹左旋搅动一百下,旋即停手盖紧,不得见光,三天后开启,取上层七成的净水,舍去下层不洁的水不用,再搅动后盖紧,如此反覆三次,只留最初汲取的三分之一,用干净的老锅滚透,加上冰糖三钱,静置一两个月后可入药,也可用来煮茶,这水愈陈愈佳。”
华自芳是做给谁看?
为什么姚尔尔无知无觉,他还要这么做,不怕最后挫骨扬灰,连最后的自己都无法保有了吗?
心海一摇便起大浪,季清澄再也难掩激动。
“只是这么繁复的法子,连嗜茶如我都嫌繁琐,但他却天天这么做,不辞辛劳,我还注意到他有收雨水的习惯。二姑娘,你明白吗?我一直感到费解,华自芳何必要为另外一个人做到这个程度?”
季清澄焦虑得仿佛变了个人,她不愿被人如此一再提醒——
“尔尔!”
“季清澄!”
没有预警的两道声音乍响,将内心正在天翻地覆的两人唤回了现实。
季清澄还没来得及思索呼唤姚尔尔的人是谁,她就已被和自个儿同船的姚彩衫给硬生生拉进舱中。
清亮的大眼,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和二姊说那些话?!”
微带不解的语气里还有些不悦,季清澄不想理解,挥开了扣着她右手的姚彩衫,钻进自己的被里,背对男子缩在舟边。
“实话实说。”
连他在乎姚尔尔也令她痛苦,将要麻痹尚未麻痹时的痛苦最痛苦。
背后传来生硬吞咽声,不久,惹来一声叹息。
“说实话,我和大姊一样,不乐见二姊对华自芳动心,她既然不可能嫁他,又何必为了这份心而受苦呢?”
不是不能相依相偎,就不该或不会受苦。
这滋味没人比她更明白……
“对不住,我没注意。”对于扭曲的心安感到可怕,季清澄信口说谎。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仍怕被姚彩衫排斥。
手足无措的慌乱声音响起。
“唉,我没怪你的意思,只是刚才那情况……”
听着姚彩衫急促,但也令人眷恋,想要独占的温暖低沉声音,季清澄慢慢任疲倦席卷了她,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了双眼。
第七章
季清澄居然睡着了。
发现没有半点回应,呼吸声逐渐平稳拉长,姚彩衫眸光越过了蜷成一团的身子,半个头都缩在暖被里,只剩在外头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不知多久,沉眠如块人石的季清澄。
藉着微亮的飘摇灯光察觉此事,姚彩衫除了叹息,也没别的好做的了。
总不能挖他起来聆训,不过,他怎么会累成这副德行?
有些不尽兴,姚彩衫倒回自己的被褥里,随着江水飘摇,枕着手,脑子自行动了,想起离开华家后的这两个月时间。
苦笑不请自来,浮现在他动人的脸庞上。
唉,说真格的,他有些担心他。
这段路程里,季清澄给人的透明感更强,如同纱帐上能透光的画。
今夜例外焦躁变脸,这个心思千回百转,能轻易看穿他人,却眸深不见底,永远不被看透的人儿,姚彩衫不知他是怎么了。
真要形容,可能就像背脊骨被抽掉,无力自持,本来就少之又少,偶有的笑容也像是融化了一般。
季清澄有多久没有笑了?
姚彩衫几乎记不起他最后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已经开始模糊掉的温柔微笑。
这种情况,好似是从进入华家之后才出现的。
最近,姚彩衫不由得有些怨恨姚衣衣的通盘计画,或许更该怨恨的,还得再加上一个菩萨吧!
女圭女圭亲,女圭女圭情,当年一叶茶,谁是谁郎君?
天上的神佛是不是活得太久,结果全老年痴呆,结下的凌乱姻缘,该如何好生善了?
大姊将目标转向最后一个未婚夫水寒,而华自芳看起来认真在准备聘礼,二姊今夜却被撩拨心湖,乐逍遥依然逍遥自在。
如大姊所说,同一胎里,只有他和这种旨女圭女圭亲无关,纵使如此,单是旁观这一切,他都不敢多想,再这样下去,已逼在眼前的开春元月十五,是否能够云开见月,雪过天晴。
也不知道到那个时候,被逼着上京观礼,以尽当年诚信的季清澄会不会快活些……
放任自己昏昏沉沉合上眼的姚彩衫,在闪过这个想法后,再度陷入睡神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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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在大海行船,在江河撑船容不下一丝风,风平波静便轻快如燕,掠过水面,转瞬没了踪影。
还未过午,姚衣衣一行人在一处渡口停留,原本打算在今日留宿华家别业,但昨夜事后,五艘画舟却全未拴住。
不系住却停泊,惹人生疑,不过江边多头对峙的戏码正上演,这些小细节好似也没人在意。
江岸上,乐逍遥饮着葫芦里的蜜酒,不远处杵着个撇开脸,看不清表情的楚小南,姚彩衫去和沽饮阁的信差会合,季清澄一副冷淡模样,看着眼前情势变化。
温柔男子华自芳坚持要姚尔尔上岸补冬后再往北走,但姚衣衣听不进去,两人僵持不下,而在吵吵闹闹之间,他们争执的纤弱人儿,被白色高毛领缘托着苍自小脸掀开舱帘,摇摇晃晃的走出来。
“姊姊,华公子,你们都别生气了,咱们就在这儿上岸。”姚尔尔轻柔道。
姚衣衣忙回头,围护着妹妹。
“你怎么出来了?”
姚尔尔摇摇脑袋,虽然脸色不佳,但笑容却无比甜美。
“大姊,在哪儿留宿都好,你们别再为我吵架了,因为担心我而让你们失和,尔尔过意不去。”
从未有过的直白语气虽柔软,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她一脸悠然,既没伤痛也无落寞的神情是那么自在,姚衣衣不由得低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