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见备妥了浴事,便屏退了宫娥们。
朱烟心事重重地立着,任是英月兑去她的衣衫。
雾气之中,十四岁的朱烟,身躯看起来却像未满十岁的孩童,长年的病痛折磨,让她没有多余的能量成长为圆润的女孩儿,而是瘦骨嶙峋、又弱又小。
朱烟抬起眼,哀眼汪汪,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是嬷嬷,小烟的模样很讨人厌吗?”朱烟缓缓问道。
只有她和是英两人独处时,她才能坦诚示弱,不用隐藏自己的心情,不再装模作样。
是英听了,眼泪快要控制不住,为了朱烟的残缺而心疼着,小心地将她抱进浴池后,慢慢地替她清洗全身。
“小姐,妳是生病了,待病痊愈,就会变漂亮了。大小姐是绝世美人,妳是她的女儿,自然是个美人胚子。”是英柔柔说道。
朱烟看着自己的手臂,淡淡地摇摇头。“打有记忆起,我始终弱不禁风,比筷子重一些的东西,我便拿不动,而且,我骨柴模样好难看……”
此刻,朱烟在是英面前,没有尊卑之分,只是个爱撒娇的小女孩。
“所以老天送来一个好大夫呀!”是英试图鼓励朱烟。
闻言,朱烟没由来地开始瑟缩,不是身体感觉寒冷,而是心底一阵恶寒。
“他不喜欢我,霜晓天讨厌我,呜……”朱烟还没说完,泪珠便从大眼睛里滑落。
生若无欢,死又何惧?这八个字浮现在朱烟脑海里。
当每个医生都宣告她的死期时,她早已对人生不抱希望了,现今好似有一线曙光,但那人却讨厌她。
霜晓天好英俊、好超凡,可她却很丑很丑,排骨般的身体,像画上的小表一样,要她用这样的躯壳活下去,不如早死早超月兑。
是英叹了一声。“我也不明白霜公子是怎么回事,可小姐别想太多,他也许只是一时心里不爽快,所以口气冲了些。”
朱烟的泪滴落在泉水里,两者化为一体,她的难受却没有减轻。
就算泰半时间待在无拘无束的碧山院,但她偶尔还是会回到宫廷,而在后宫中长大的孩子,都有察觉敌我、辨别亲疏的本能。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确会口不择言,可霜晓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选择,伤人威力十足。
她不觉得他是一时口快,她直觉他是真的讨厌她。若他讨厌她,为何还要待在她身边?
她不喜欢他的冰冷强势,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先前吃晚膳之时,她的心里暗暗打着主意,若是他开口道歉,她马上海量原谅他。可是霜晓天什么都没有表示,只是优雅却漠然地用膳,用来饮酒的薄唇是那么漂亮,却无言无语。
没有任何善意的表示,只有恶意的忽略,连看她一眼也不肯,好似她是空气般并不存在。
也许没有她,霜晓天紧蹙的剑眉才能松开一些。
“是嬷嬷,为什么他那么讨厌我?”朱烟委屈地问。
是英也不明白霜晓天强烈的厌恶之情所为何来,面对这个传闻能手到春回,能和阎罗讲价的男人,她欢喜的同时不免有些提防。
她利用东厂调查过他,知道他医术师承圣心老僧,打从十五到二十六岁都和圣心老僧居住在长白山天池峰。
圣心老僧仙逝后,他便独居山中,未曾离山半步,因为冷面无情、残忍至极,故人称医怪。
只是,再往过往追去,线索却全断在十五年前。
他今年二十九,正是青壮之年,但十五岁之前的人生,却被人刻意掩埋了。
连龙海儿也模不清他,两年前寻到他之时,他长行包袱早已备妥,说是遵从遗师之预言,要随她离开长白山。
圣心老僧是一代奇人,悬壶济世不说,还能预知前尘来生,十五年前出现在他身边的少年,到底是何来历,实在引人好奇:更何况,那年正是大明政争,亦是龙家和朱家纠葛不清之时,难保不会有些渊源。
世人不会知道,其中有着怎样壮阔的故事……
可姑且不论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小小姐别难过,让他们不要怒目相向,难得龙少主送了医怪来,目的是治病,可不是结仇。
“小姐,说实话,嬷嬷也不懂霜公子是怎么了,可是常言道,以礼相待、礼尚往来、伸手不打笑面人,咱们大气些,先不要计较早上那些事,好声好气和他相处,他总有一天也能体会小姐的好的。”是英开导般地说。
朱烟一听,小脸抬起,表情有些改变,虽是病容,但眸子光彩流动。
“是嬷嬷说的是真的吗?我对他好,他就会对我好吗?”朱烟不无期盼地问。
她很寂寞呀!他如能对她好,她会很开心的。
模了模朱烟的小脸蛋,见她不再坚持厌恶,是英开心地笑了。“是呀!小姐,这儿不是宫里,寻常人家都是投桃报李,必能和谐相处的。”
“是嬷嬷,如果我喜欢他,那他也会喜欢我吗?”
“那是当然的呀!小姐是个可人儿、好女孩儿,哪有人会不疼爱呢?”
“疼爱?”
“对,就像是嬷嬷疼爱小姐一样呀!”
“像嬷嬷一样?”
“那霜公子若有娶妻生子,应会有和小姐差不多大的孩子,身为父执辈,他当然会疼爱小姐呀!”
虽然朱烟心里并不这么想,但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她不知该怎么表达那诡异的感觉,可也有一种想珍而重之、藏在心中,不想说出口的打算。
霜晓天虽然可怕,但她想要的不是他的疼爱,反而是想独占他的目光……
好奇怪,她不明白,心为何跳得这么快?
是英看朱烟同意地点了头,有些开心,但看她脸红如霞,忍不住担心地问:“水是不是太热了?小姐的脸好红。”
朱烟低下头,水面映出的脸庞果真红似春桃,她连忙摇摇头。“小烟觉得还好,可能只有一点点热吧!”
“也洗得差不多了,是嬷嬷抱小姐起来?”
朱烟点了点头,任是英动作,心里打定了主意。
哼,她是不会准许霜晓天继续讨厌她的!
绝对不许!
月上树梢,良夜已深,通朗阁灯火通明,宫女们为洗浴饼后神清气爽的霜晓天引路。
遵了是嬷嬷的旨意,带着他穿过前厅,推开金漆五花门,揭了璎珞珠帘,在富丽堂皇的迷宫里转了几弯,方来至公主寝宫。
虽已是春,但偌大的宫殿里仍是煨着火盆,宜人暖香漫天盖地,雕梁画栋俱是皇家规格,绣着纹章的红纱缦重重垂落,聚拢了暖气,有如幻地仙境。
爆女们全立侍在缦外,霜晓天不耐地抚开缦子向内里走去。
这片红像没有尽头似的,甜香亦纠缠着男人,他面无表情地走着,蓦然,眼前一片开阔。
金碧辉煌的殿里立了无数宫灯,后方唯有一张华丽大床,加上一旁那张苏式千拼妆台,十分雍容大度。
正被是英梳整青丝、卸了妆饰的素净朱烟,一对灵巧如在说话的明眸,在镜中和霜晓天交会。
霜晓天搭着件御寒的长袍,长发不羁地披着,醒目而光耀,可是面冷眸更冷,硬是让温暖的阁里降了些温度。
朱烟肩头一紧,是英便发觉霜晓天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正要说话,未料霜晓天却先开口。“出去。”
真放肆的男人!若不是念着他的医术,依是英的豪侠性子,早将如此无礼之徒给打一顿赶出去了!但为了小姐着想……
是英慈爱地望着站了起来的朱烟那娇娇弱弱的模样,问道:“小姐,真的不需要嬷嬷陪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