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这么做也自然,他声若洪钟,又重又响,他一则不想惊扰孩子们,二则不想吓坏眼前的女人。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
雪偶模样的花好好堆满了笑。“我就知道你来找尘姑娘,她在厨房里,穿过学堂到后门前左拐就是了,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方元摆摆手,学堂并不是迷宫,找起来应不困难。
他踩着吱喳响的梯子步上学堂,孩子们吟唱的声音,由另一温润斯文的男中音带领着。
那声音不但好听,而且带着隐约的威严贵气,让人好生熟悉,就像方元见到霜晓天时的感觉。
方元一面走一面怀惑,穿堂而过,看着窗子里的孩童个个认真,他就想起自己启蒙的模样。
正在缅怀,方元看见窗子里有位尊贵尔雅的中年男子,身穿月牙白缎长袍,双发已经有点斑白,正卷著书一句一句带着孩子朗读。
突然之间,十几年前的回忆就像钱塘大潮灌向方元,他差点无法好好站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一切都好似昨天才发生一般--
当时,方元只有七岁,刚开始读史记,有一天,正在牡丹园里合家赏花之时,家里来了大队人马。
祖父闻得家人送讯,忙带着全家人迎了出去,待到了大厅,方家的正门仪门大门全都开了,随从众多候在门外,全是携刀带仗的青色锦衣侍卫,阻了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屏息候着,过不多久,一乘十六人宝轿便长驱直入,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肃穆气氛,他爹娘兴奋地握紧他的小手。
那轿帘还没揭开,他们一家便全都跪下了。
轿帘一掀,两个领事的公公分头服侍,一个公公端着尊贵人儿的手下轿,另一个公公跑来扶德高望重的祖父,于此同时,他听见娘在他耳边呢喃。
当时他年纪还小,胡胡涂涂地跟着家人们吶喊,那喊声之大震动地面,他只觉这事新鲜,无暇感受是多么光荣的事儿。
中年男子当时青壮,甫登基,正是意气风发,一身黄袍十分矜贵,走上前来握着祖父的手,祖父欢喜不已,介绍完大伯一家,便要他爹娘和他上前。
爹娘忙都趋前跪了,可偏他不解事没有跪下,那男子末发怒,儒雅地笑着,要公公把他拉到更近前一些,轻轻模着他的头。
“方爱卿,这孩子看起来资质聪颖,将来方家大房袭你的官职,二房就靠这孩子考取宝名,切记好生培养,令其报效朝廷。”
男子亲切地说着他也听不太明白的话,说也自然,他何曾见过那么大的阵仗,自然呆傻,可那男子却鼓励了他。
祖父一听忙抱拳作拱,而爹娘则是叩头不迭。
方元还记得他接着跪下,行了朝谨之礼,当时尚未变声,以童稚的声音大声喊着:“谢过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前的男人脸上有了风霜,发上亦布了岁月,可却的的确确是当年靖难,应该已经在皇宫一场大火之中驾崩的建文皇帝!
他还活生生地站在方元眼前,在这私塾,在这泷港,在大明王朝之外,好好地活着!
孩童们看到大开的门外定定站着一个一脸错愕的高大男人,而且目光炯炯地盯着朱夫子看,都忘了要继续读下去,分心地交头接耳起来。
朱元炆沉浸在诗词之中,耳边没有听到孩童们接下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眼光望去,一个高大魁伟、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正失礼地瞪视着他。
方元虽然记得建文皇帝,但朱元炆却因为当年小儿改变太大,而认不出他来。“这位壮士好眼生,不知有何指教?”
虽然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可他一开口一投足,便又让方元想起他是谁。
方元大迈步跨进门坎,向前双膝点地,行了大礼。
朱元坟一见,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而方元再抬起脸来时,已是凄壮欲绝的神情。
“吾皇万岁万万岁,罪臣乃方孝儒次子方中愈之子,方元!未知吾皇在此,罪臣罪该万死!”方元放声喊道。
朱元炆眸光淡去,慢慢放下手上书卷,全身已无那份霸气。
“起来吧!我现在和你一样是普通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你就是当年我私自出宫见到的那个忘记行礼的孩子?可长得这么大了,方师傅地下有知,必定庆幸方家后继有人。”
方元却没有站起,仍是跪着,激动地说:“我方家被十族抄斩,仍是不降那贼人朱棣,八百七十三条人命……”
当年事发,朱棣要祖父拟登基诏文,祖父仅写了“燕贼篡位”四个字,消息传来,举家不安,而后官兵便把方家团团围住。
祖母、大伯和爹知道大势已去,为免受辱,用了三条白绫在大厅悬梁自尽,接着家破人亡,男子亲族无一幸免,唯有他被女乃母以偷天换日之计调包,为方家留下一条命根……
吾皇安在,当为他至忠一族平反!
见方元提起往事,朱元炆却摇了摇头。他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却不能放弃那秀美聪灵、智谋无双的可人儿,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当年爱恨痴狂全已成空,他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还连累了世人无端经历战火摧残,只怪他当年太年轻、太狂妄……
现在,他已不再是建文皇帝。
“孩子,我记得你叫方元是吧?方元,我不再是建文皇帝,那已是往事,现在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西席,在泷港为龙家的孩子们启蒙,今生今世,不想再理俗世。我的叔父是帝王之格,他想为皇,那帝位就让他来坐,只是无端让你方家受累。孩子,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方元一听,不敢置信,但他并不死心,又再度开口。
“吾皇,属下可以招兵买马,有朝一日必能取回朱明皇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朱棣那乱臣贼子即位之后,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外有强敌,内又有锦衣卫专权,请以百姓为念!”
“孩子,取回皇位又如何?我已经过厌了宫廷是非,叔父才适合那个位子,我是一介文人,现在内忧外患,若我再度当权,必会有更大的祸事!”
“可我方家一族是为了效忠于你,才会家破人亡!现今生灵涂炭,当年祸起之后,天下再无宁日……”
“唉!我对不住方家,也对不住苍生百姓。”
正当两人对峙不下之时,突地一清脆破碎之音贴地而来。
方元顺着朱元坟的视线回头,大红官瓷碎了一地,还在冒烟的茶水撒了一地,鹅黄色的裙摆因为主人的战栗而不安摇晃着,他慢慢地往上看去……
天人一般的水灵身影,当她轻启朱唇歌唱之时,每一个音符都有了生命,随着律韵摇舞,能勾了人的三魂七魄,使人如置西方极乐,可现在却极其惊恐,不敢开口说话。
阿尘捂着嘴,惶惑不安的模样,重组了方元脑海中的信息。
……竹林过后的私塾便是我家……
……阿尘是夫子的独生女儿……
……泷港只有一个学堂,便在岳家大宅的对门……
方元脑海中天旋地转,比刚得知建文皇帝还在人世更加地错愕,更加地不敢相信。
他无法思考,什么都乱了,就像一地的破瓷……
“阿尘,告诉我,妳姓什么。”方元昂首问道。
阿尘脸色像雪一般的白,还透着青光,摇摇欲坠,捂着嘴不答,一径地摇着头否认一切。
在方元眼中,阿尘的模样好似穿上羽衣,即将要飞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