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到绣坊买线,时常能遇见她们,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碰着。
那几个丽人瞧见他们,立刻露出笑容,上前打招呼。
奇怪的是,她们打招呼,倒不冲着她打,反而围住她的“赫连表哥”。
“哟,贝勒爷,好雅兴呀,竟陪伊人在此赏红叶,难怪这么久都不去找我们!”众花娘戏谑道。
“妳们认错人了吧?”不等赫麟开口,绿竺连忙替他解围,“这是宣亲王府的大贝勒,不是……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
“不是吗?”众花娘一怔,狐疑地打量着赫麟,随后笑了,“那怎么瞧起来这么像呀?”
“孪生兄弟,自然像了。”绿竺偷偷瞥了眼她的“大表哥”,生怕他会生气。但那张俊颜平静如水,看不出外表下的心情。
“贝勒爷,您倒自个儿说说,我们认错了吗?”花娘们嘻皮笑脸,不理绿竺,只拉着赫麟纠缠。
“几位姑娘真的认识在下?”隔了好一会儿,他若无其事,笑了笑,“可惜在下不记得了。”
“哟,贝勒爷,您不会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吧?”花娘们努努嘴,“不认我们可没关系,将来再到海棠院来时,可不要后悔哦!”
“我大表哥怎会去那种地方!”绿竺微愠,“我再说一次,妳们认错人了!”
“好好好,算我们认错了。”众花娘互相使了眼色,齐齐笑道:“你们继续赏你们的红叶,我们继续去上我们的香。”
说着,真的不再蛮缠,摇摇摆摆地去了。
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绿竺仍担心身边的男子受了此等“污辱”会不开心,于是劝解道:“赫麟表哥生性风流,大表哥你可别怪他,他不是存心想让你的声名受损的。”
“我怎么会怪他呢?l赫麟淡淡一笑。
是呵,他怎么会怪自己呢?明明是自己种下的祸根,现在却差点连累了别人的名声。大哥若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怪他呢!
罢才有一剎那,他的心跳几乎停止--好害怕,怕花娘们会纠缠到底,不把他打回原形不肯罢休。
他虽然没什么出息,却终究是个骄傲的人,这会儿,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认了,这多少会有一丝酸楚,涌上心头。
第四章
“表哥--”绿竺掀开珠帘,从屋里捧出一盘东西,脸上挂着浅浅笑容,“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赫麟搁下手中的书卷,有些诧异。
“嗳,天气凉了,我给你缝了件马褂,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她脸儿低垂,泛出微红。
这些日子他如此体贴地照顾她,还带她去赏了香山的红叶,她一直想着要回报他些什么,可自己除了刺绣缝纫之外再无所长,只得替他做了件马褂略表心意。
虽然,她知道表哥身为王公贵族,哪会希罕这区区一件马褂?但能够亲手为他披上自己剪裁的衣衫,她就窃感甜蜜,彷佛有了点“为人妻”的感觉。
“真是的,妳病罢刚才好,怎么又劳心劳力做这个?”赫麟嘴上轻轻责怪,心底却也同样欢喜。
马褂是白绸做的,边角用金线绣了流云状的花纹,素净中见华丽。
赫麟将它穿在身上,虽然心中欢喜,却又不由泛起一丝酸涩。
他知道,素净中见华丽,一向是大哥的着装风格。
从小,大哥就喜欢穿着一身高贵的白色,配上他那张绝美的俊颜,总引得人们看了又看。大家都说,赫连贝勒是真正的贝勒,毋需用奢侈的饰品来装扮自己,只消在腰间坠一块古朴的玉佩,或者在转身之间让衣帽上的花纹隐隐闪烁,他整个人便有自如深蓝大海上升起的明月般耀眼。
因为心中充满对大哥的嫉妒,所以赫麟从小就反其道而行,总是穿得富丽堂皇,让人眼花撩乱。
其实,他也很喜欢素净的东西,也未必穿不出那种韵味,但既然有大哥珠玉在先,他又何必模仿,让人讽刺他东施效颦?
这段日子,为了装扮大哥,他倒是添了好些件素净的衣服,行为举止也收敛不少,不再似从前般放荡形骸,俨然变成谦谦君子。
有时候,他竟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他。只不过这一个他,从前被禁锢在华丽的衣衫里,没有人察觉。现在,他的灵魂终于得以解月兑,借着大哥的外表转世投胎。
“表哥,好不好看?”绿竺见他对着镜子发呆,担心地问。
“好看,当然好看!”他回过神来,揽住她的肩低语,“做了这个来讨好我,是不是又想让我带妳出去玩?”
“人家的确有事求你,不过不是出去玩。”她调皮地眨眨眼。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表哥,你瞧瞧--”她牵着他的手,定到桌前,取了本书递到他眼前,“昨儿我买了这个,偏偏有些地方看不太明白,所以想让你教我!”
赫麟翻开书页,只见那上头“宫商角征羽”的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像是天书一般,把他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好半晌,他才懵懂地问。
“表哥,你又在逗我了!”绿竺努努嘴,“这是乐谱呀,你精通乐律,怎么会不认得?”
“哦……”赫麟心一紧,急忙掩饰,“我是问,这是什么乐谱?”
“琴谱,”她指了指封面,“这不是写着吗?”
“哦,刚才没注意。”
“表哥,这里有一曲『万马奔腾』,我以前听你弹过的,你也答应过要教我的,记得吗?”
“是么?”赫麟只感有汗水自额上渗出。
“哼,你总是忘记答应过我的事!”不满的人儿娇嗔着,“我不管,这一次你一定要教会我!这曲子好难弹,昨儿我练到大半夜都还弹得断断续续的,郁闷死了!”
“好、好……”赫麟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乱如麻。
惨了、惨了,这一次,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精通乐律的,是他大哥,而非他。
从小到大,他连琴弦都没碰过,这会儿叫他怎么当师傅教学生?还弹“万马奔腾”呢,他恐怕连一个音都弹不出来!
他以为换上一件素净点的衣服就变成大哥了?他也不想想,大哥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才子,而他,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他凭什么冒充人家?简直自不量力!
赫麟只觉一颗心沉了下来,彷佛死期已到,远远地看见一道他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难关--他的鬼门关。
“表哥,来来来。”浑然不觉他心思的绿竺推着他坐到琴边,“快教我!”
教?怎么教?绿竺的琴艺胜过他千万倍,他当她的徒孙还差不多。
怀着一颗必死无疑的心,赫麟终于把手指搁在琴弦上。
他的思维在这一刻有所停顿,也不知是怎么的,指尖稍稍一用力,那琴弦竟“铛”的一声,弹跳起来,断成两段。
“哎呀,表哥,你流血了!”绿竺连忙用帕子裹住他的拇指。
流血了?他倒不甚在意,先前浑身一阵麻木,竟丝毫不感到疼痛。
“这琴弦,怎么断了?”绿竺埋怨道:“肯定是我昨夜弹得太用力了,弹得它不堪负荷……表哥,都怪我,害你受伤了。”
“没事,我没事的。”赫麟挤出一丝笑容,安慰着急的她。
琴弦断了,是老天在保佑他吧?又或者,是他在不自觉中故意把它弄断的。
无论如何,这下好了,他的手指受伤,有借口不必再弹琴了,他又赢得一点与她相处的时间。
他并不怕她知道真相后骂他恨他,他只是舍不得,舍不得这段有她的快乐日子。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绿竺见鲜血从他指尖涌出,心疼万分,死活不肯原谅自己,她的眼泪也随而渗出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