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男子不耐地冷冷开口,脚下的步子却越发快了,他“呼”的一下抬起袖子扫向面前的店伙计,身前围拢的几人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开去,随后又锲而不舍地围拢上来。
“您回去吧,这位爷,您别难为小的们了,都说替您通报我们掌柜的了。您要进来可以,等掌柜的告诉先生,先生同意您再进啊,这是‘琴筝楼’的规矩。”伙计们好言好语地试图再做努力。
“爷我没那个工夫走你们的破规矩。”他抬掌,“方才我手下留情,你们几个若真不懂何谓识相,便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这里是‘琴筝楼’,您来这里便得从这里的规矩。您要无情,小的们也只有奉陪了!”即便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地挂了彩,但伙计们仍旧舍身护规,让人动容。
“贤儿,不要管!”裳于晨俯头在贤儿耳畔轻道。看着她轻蹙眉心,他已知道她随后的动作。他用力拉住她的手,尽避他知道这没用,她月兑离他的掌控是件太容易的事。
“你待在这里。”她果然轻易地摆月兑他的牵绊,“我要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破了别人的‘破规矩’该有什么‘破’下场!”说着,她攀上露台的扶栏跃下楼去。
魏燕若闻声从房内疾步而出,却不忘回身拉紧门扇,“裳公子,对不起,我想请您替我家先生医治嗓疾,我知道先生每说一个字都很痛苦。但是,先生不愿医治。虽然如此,先生还是请您与那位小鲍子留下用膳,请待我片刻。”
她镇定地看向岸边喧闹的来源,“我解决点事情,马上就回来——裳公子,您身边那位小鲍子呢?”才注意到一直在他身边的男孩不见了。
“如果你要处理下面的事,最好马上解决不要等事情变得更糟。”他指向方才所乘小舟的位置,只见贤儿站在舟上费力地摆渡着小舟,也许是不太熟悉如何控船,她无法让小舟准确向前。
裳于晨抿抿唇,希望她就这样暂时在水里打转,直到他为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再将她捉回到身边。他倏然转身径直走到厅阁前,推门而入,然后迅速从里面将门闩搭扣上。
“裳公子!”她来不及阻止他如此突然的举动,又无法推开紧锁的门扇。
“魏姑娘,得罪了。请相信我绝无恶意,只是仰慕先生竟能抚奏出如此绝妙之音,想与先生相谈几句。”他轻道。
“你们几个快说!方才奏琴之人在哪里!”岸上威武男子轻缓地活动着手指,冷冷地发问,眼神凌厉地扫视着几个伙计。
这个人如此狂肆大胆,简直此有此理。魏燕若深吸口气,走下楼梯。至少裳公子比岸边来人君子得多。既然里面发生什么她看不到,既然她相信裳公子是位君子,那就先解决眼前看得到的不够君子的二愣子!
来到楼下的小小佰口,魏燕若惊诧于眼前的景象,只是下楼的片刻工夫,小舟之上已经空无一人,舟上的木桨一只飘在水面上,另一只斜躺在岸边,而岸上一个瘦小身形正与一道高大身影缠斗得不可开交。
从岸上到亭子,从亭子到游廊,再从游廊到水面小舟,甚至飘在水上的小小船桨无一不是这二人斗武的场地。也许是武逢知己,那威武男子脸上的不耐早已消失,脸上开始出现兴致盎然的微笑,但笑意并未维持多久已不得不被专心致志所取代。他以为这个突然蹿出来的小东西只是半路横出的小螃蟹,他轻易就可以琊住他的张牙舞爪,没想到这小螃蟹的一招一式竟然如此出其不意、深不可测,让他不能不使尽全力地与他过招,不知不觉地忘记其他陷入这小家伙密不透风的招式里。
“小家伙,我叫洪言,‘九鱼楼’的新东家,你的名字?”男子擒住贤儿臂腕拉向自己,饶有兴趣地盯着贤儿的脸,问道。
“你管得着吗?”贤儿怒喝,翻转手腕挣月兑他,同时拳头袭向他英挺的鼻梁……
第七章
厅阁顶部的天窗开启着,阳光透进来,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笼罩着正中的琴案,琴案四周围着灰暗的纱幕,琴案之后端坐着一个清雅身形,他轻垂着头在小心细致的调试琴音,淅淅沥沥的音符从他指端飘出。
裳于晨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在离他几步远的软垫上坐了下来。他注视着他的手指、他的动作、他手下那柄火红的筝琴,几乎在一瞬间已经证实了心中的疑问。
“客人从哪里来?”“琴筝先生”并未诧异于他的不请自进,他没有停下手下的动作,微扬起头看向他,嘶哑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厅阁。
“在下来自临州城。”裳于晨望着他,他的脸上密布着恐怖的深深的疤痕,几乎辨别不出他的容貌,但那双眼睛注视他时所传递出的沉静明睿而又慈祥温和的目光却又是他曾经多么熟悉的——叶师傅的目光。他握紧拳头,逼自己冷静、逼自己压抑惊喜。对叶师傅的负罪感汹涌嚣狂地涌上心头,他强抑着告诫自己不要冲上去告诉他他便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是他曾经多么用心培育的皇长子应渝宸。
“客人便是‘鬼面医’?”“琴筝先生”将十指轻轻平放在琴弦上,开口道。
“正是。”裳于晨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在下愿倾毕生所学替先生排解病痛,先生,请允许在下为您解除身上病疾。”他诚心恳切地一字一顿,只求叶师傅可以给他赎罪的机会。
“客人言重了,并未有疾,何言医治。”他轻轻笑道,他的笑容里,目光中充满宽容、慈爱、欣慰……
这目光、这笑容分明是在告诉他——他不怪他,能再见到他他很欣喜,在他心中他仍是他教导过、疼爱过的那个聪敏过人的孩子。
他读懂了他的叶师傅,他深深地看着叶师傅,眼圈红润了。
这时,“琴筝先生”放在琴弦上的十指缓缓挥动,一串音符倾泻而出——是那首世间再没人可奏出的曲子,是那首只有这柄琴才可唱出的绝妙琴音。
是的!他就是叶黔,是曾经地位显赫的大尚官员,是大尚天朝皇长子的叶师傅、是备受尚隆帝信任与重用的臣子。
隆帝对他有知遇之恩,椋玲妃是他此生无缘的挚爱。他的确为了椋玲做了背叛隆帝、背叛朝廷的事。他知道死亡有一天会来,他早有所准备,他心甘情愿领死。只是,让他揪痛、愧责的是……他连累了无辜的女儿、妻子及十几位跟随他多年的家仆。
而这些又怎么能怪皇长子,怎么忍心要这样这样一个天资过人、心地善良的孩子背上愧责的包袱十几年?后来,他知道,自他出事之后,皇长子便离开了皇宫,从此消失无踪。该有愧的人是他才对,大尚为此失了难得的皇太子,皇上皇后失了心爱的孩子,是他该对大尚有愧、该对皇上皇后有愧啊!
欣慰的是,这孩子终究未让他失望,他是优秀的,是为人师者的骄傲,他竟然成为了名医。他知道,他不管是作君临天下的君王,还是济世救人的医者,都是最为优秀的!
再见到他,他并不诧异,他之所以坚持着用这支琴奏这支曲,为的就是要见到懂得他琴曲的人。是的,当他在门外极轻地开口唤“贤儿”的时候,他已经从这个声音中了然了他的到来。本想在适当的场合与他相见,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感到难过、愧疚,可是,他却忽略了他是个怎样深情重义的孩子,既然听到了他的琴曲,他又怎会就此安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