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抱着一片刚刚在外面发现,不知从哪里漂来的木板,并且吩咐小威抓放在一旁的绳索,还有一个大型方形水桶,然后走回屋内。
水桶很大,安德鲁将小洁而后小治放在水桶里,任其在水面上漂浮,这还挺好玩的,小洁跟小治头收起泪水,兴奋的坐在水桶“船”里面。
然后安德鲁将木板举起来,来到厨房,利用那唯一没有完全被水淹没的餐桌与一旁高度更高的橱柜,将餐桌推到橱柜旁,再把木板放上去,橱柜只比餐桌高十几公分,利用两者高度的落差制造一个斜坡——只要水没再升高,这个高度足够他们避开冰水,人坐上去,重量也可以将橱柜与餐桌压住,以免因为漂浮在水上而翻覆。
他要罗思绮与小威爬到木板上,木板够宽,宽度可以容纳两、三个人,所以他把小洁与小治放在方形水桶里。
接着他用绳索将全家人都绑住,先绑着小威,再绑着罗思绮,最后绑着自己,绳索另一头则绑住水桶旁的空隙上,以免水桶漂走。
这很克难,看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至少让他们暂时离开水中,但如果水持续上升,他们终究要逃出去,至少全家人绑在一起也不会走失,可以彼此照应。
罗思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木板上,伸着手拉着小洁与小治的水桶,两个小朋友的重量不算重,水桶还能承载。
安德鲁安置好一切,这才爬上木板,这一爬上来,罗思绮才看见他双脚上伤痕累累,甚至因为泡水太久而发白。
“安,你的脚……”
“我没事,别担心。”
小威也看着,脸上净是担忧的表情;安德鲁坐在儿子与罗思绮中间,脸上终于稍微放松,曲着膝,看着坐在水桶里的两个孩子。
“你们两个不要以为是真的划船,好不好?”
两个小朋友倒是玩得很开心,安德鲁脸上也有稍微露出笑容,人一放松,也就忘记了要遮掩。
就在此时,罗思绮像是发现了什么,她的表情震惊,不敢置信。“安,你……”
“怎么了……”顺着她的眼神,这才发现她正注视着自己的左手,心下一紧,想要掩饰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受的伤吗?”看着他左手小指的断指,罗思绮竟问出傻话,明明看见那上头没有血迹,不是新伤。
“没……没事,已经过去了。”
小洁大喊,“妈咪,那是爹地去打仗的时候受的伤。”
打仗的时候?是当年去伊拉克的事吗?她怎么不知道?老天!他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外头虽然风雨持续,但幸运的是,水似乎没有再涨高,虽然退得很慢,但至少没有继续淹上来,这代表最糟糕的状况应该不会发生,他们大概可以不用怕会淹死在家里了。
两个坐在水桶里的小朋友真的开始玩起划船游戏,玩着玩着,倒也睡着了;至于小威,他坐在木板上的一端,也躺下来,曲着身体,闭起眼睛休息。
木板的另一端则坐着安德鲁与罗思绮,两人都曲着膝,并肩而坐。
不知小威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选择坐得远远的,甚至背对着父母,免得当电灯泡。
罗思绮还在震惊、还在难过,她放肆自己的情感,握着安德鲁的左手,凝视着那恐怖的伤势,发现不只小指,连无名指都断了一节。
听他说着这伤势的由来,更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原来他在战场上发生这么恐怖的事;他从来不说,不说也就算了,连她这个“妻子”都这么不关心自己的丈夫,他从战场回来那将近一年的岁月,她竟然都没发现,没发现自己的丈夫除了身体上的伤,心理也受了伤。
“……别担心,已经好几年了,你不提,我自己都忘记了。”拨弄自己的无名指,“除了戴戒指的时候比较麻烦,不注意的话会掉下来,其他时候也还好……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戒指好戴的。”
离了婚,也就没有戴戒指的必要,那只婚戒,他收在美国的家里,那个与她一起共同居住饼许多年的家里,卧房的抽屉里最角落的位置。
这些年,他知道戒指在哪那里,却不敢拿出来看。
他总告诉自己,思绮的离开时上天对他这辈子最大的惩罚,惩罚他的懦弱与无知,惩罚他屈从自己的软弱。
听到他说这句话,罗思绮的泪水掉了下来,撇开头看向其他地方,肩膀却不停颤抖,是因为冷,是因为心冷……
“Rose……”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告诉我?”
“……”
“至少那时候,我是你的妻子啊!”罗思绮转头,眼眶的泪水未干,“我好希望你能跟我分享你的心情,不要一个人闷着……为什么你总是不肯?为什么?是因为我不配吗?”
听着,忍不住揽着她的肩,尽避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他依旧有这个冲动,愿意提供自己的胸膛供她歇息、哭泣。
只要她不推开他,他愿意……
罗思绮当然没有推开他,依照她的心意,她也不可能推开他。
“不要这样讲,错都在我,不是你的错。”叹息,“我不想让你心里有压力,那些事都不是什么好事,讲了只是多一个人难过而已。”
“可是我愿意帮你分担,你一个人难过,自己怎么撑得住?两个人难过,至少有人可以分享,每次我有生气的事、高兴的事,我都会跟你说,因为我想跟你分享……”
安德鲁眼眶红了,“对不起……”
罗思绮正眼看着他,“安,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告诉我,你在战场是怎样了?为什么会你会酗酒、吸毒?”
凝视着她,感觉自己整颗心融化了,再也无法坚持,尽避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离婚了,他依旧因为她的每个表情、每句话而融化。“我杀了人……”
罗思绮摇头,“上战场怎么可能不杀人,这不是理由,要是不想杀人,你就不会去当军人了。”
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后来,事情根本不受控制,身为一个军人,我根本没有能力抵抗上面的命令……”
“什么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脑中的思绪,看看要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楚,这些年,他对战争这件事真的改观了。
军校刚毕业时,谁不是雄心壮志的,总想上战场杀敌;可是真的上了战场,这才发现原来地狱不是宗教里虚拟的世界,而是真实的地方。
下过地狱的人才会懂得那种恐怖的感觉——那是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地方,你看到的一切统统可以杀了,什么都可以不留;没有人性,也不需要人性,因为追求人性的下场就是自己先丢了性命。
“我杀了很多平民,老人、小孩、妇女,甚至还有怀孕的母亲……”他的声音平淡,音量小声,但是听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
“有些是自杀炸弹客,没办法,为了自己保命,只好杀了他们。可是……”安德鲁声音略微发抖,“有些我也不确定,只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看到陌生的人靠近,怕他们身上带有炸弹会发动攻击,我还有我的弟兄都会因此伤亡,所以……我就先开枪杀了他们。”
说到最后,安德鲁几乎转成泣音,甚至隐约发抖,“甚至有几个,我后来确定他们不是,是我太紧张,弄错了!可是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人都已经死了……来不及了……”
罗思绮静静听着,不知该怎么说,这些年原来都是传说,传说联军在伊拉克滥杀无辜,尽避上面的大头一再否认,可是现在听着安德鲁亲口说出来,她这才肯定,原来那些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