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也因为这八年中充斥的只有甜蜜记忆,所以每每回想时,总觉得画面有点单调,甚至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纵使面带微笑,但最后也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少跟她离开美国,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家相比,这八年的甜蜜生活反而显得平淡无奇,三言两语就能说尽,一页两页就能书罄。
如果分离是重口味的人生,自然会掩盖过如此恬淡的快乐回忆,人总记得悲伤、记得痛楚,尤其是当下的悲伤痛楚,这些负面情绪,怕是再多的过往回忆都难以弥补。
安德鲁回到了她身边,她很开心,甚至感谢上天,她不像安德鲁是个虔诚的教徒。
他说,他在战场上,把自己的安危交给两个人。“一个是上帝,一个就是你,我的妻子。”
因为信仰、因为爱,所以他告诉自己,怎么样都要回来!就算是伤痕累累,内心残破不堪,他也要回到这个家。
而她,在那两年多的等待期间,她每天祈求,甚至开始向上帝祈祷,祈祷上帝不要因为她并非教徒就放弃了对她的祝福,当时,她最需要这样的祝福。
现在,上帝真的祝福她了,老公真的回到她身边,她很感恩、很满足,此生再无所求……
这个家庭现在已经完整,有着丈夫,有着慈祥的父亲;有着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还能有什么奢求,幸福就在身边,她要好好把握。
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小肮明显凸起。罗思绮知道,肚子这么大,怎么样都称不上好看,但她还是会接受老公灌的迷汤,说她怀孕的样子好美,说她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那天下午,小威还在学校读书,她打算带着女儿出去散散步,正好老公放假在家,不用工作,于是她打算拉着全家人一起出门走走。
可是,安德鲁似乎不太愿意。“老婆,你去就好了,我想在家里休息。”
“你已经睡了一整天,该出门动一动了。”尤其,她很担心,老公看起来精神似乎不太好,问他是不是生病,有没有不舒服,他却总是否认,尽避气色明显虚弱无力。
这一阵子好像都是如此,她总说要他去看医生,但他说他没事,既没发烧,也没咳嗽、流鼻涕,到了医生那里,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多休息。
看着安德鲁躺在床上那副疲累的模样,罗思绮很心疼,但她更觉得要逼老公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长时间闷在家里会闷出病的。
她知道老公可能是工作压力大,毕竟他的工作不同于常人,可是如果是心里累,一直躺在床上也不是办法。
“老公,我一人挺着肚子,带着小孩出门很危险的,如果被人撞到怎么办?”语气里还装出很害怕的样子。
威胁他,这招很有效。安德鲁果然立刻坐起身,表情再累,在没精神,也很努力的下了床,准备换衣服。
她近距离的看他,这才发现,老天,老公怎么瘦了这么多,整个脸颊像是削瘦下去一样,眼窝似乎也凹陷了。“安,你……”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几乎快要不成人形,模模自己的脸,说笑着,“瘦了也好,瘦一点比较健康。”不想让妻子担心。
话才说完,他就走进浴室盥洗。五分钟后,他身着运动服装走了出来,陪着老婆走向门口。
他穿上运动鞋,站直身子,看向门口,突然深呼吸,又猛吞口水,似乎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有点不安。
“怎么了?”
摇头,“没事。”
开了门,让老婆先带着女儿走出去;小洁笑的很开心,叫着妈妈,也喊着爹地。他站在后头,将家门关上。
外头阳光耀眼,令人有点难以适应,他站在家门前的屋檐走廊下,有点进退两难,不知该不该往前走。
他突然觉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外面世界的人相处,好像每个人都知道秘密,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好像无处可遁逃。
他知道自己变了,从战场回来之后就变了——不爱出门,除了家人,还有不得不面对的同袍,他不爱跟其他人相处,甚至忘记该怎么跟别人相处。
在战场上,除了自己人,就是必须歼灭的敌人,没有什么别人。在自己人与敌人之间,存在着不可能共存的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回头看向丈夫,发现他在发呆,罗思绮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才想牵住他的左手,安德鲁却像是被电电到一样,整个人吓了一跳,退后一大步。
“安,怎么了?”看他这样避之唯恐不及的举动,连她也愣住了。
摇头,“我有东西忘记拿,等我一下。”
拿出钥匙,冲进房屋内,过了将近五分钟他才走出来,将门关好,然后走到妻子左侧,伸出右手牵住妻子的左手,让自己的左手与妻子远远隔开。
她接受了他的说词,真以为他是想到有东西忘了拿,这才会像触电一样弹开,拒绝了她的牵握。
两人正式步出家门,从左到右,丈夫牵着妻子,妻子牵着女儿,一家人和乐融融,好不快乐。
罗思绮一下子跟女儿说着话,听着女孩说话带着浓浓的童音甚至偶尔还跳出几句更不清楚的中文,偶尔她也会转过头跟丈夫聊天,说几个笑话,谈些家庭或孩子的趣事,逗他开心。
她其实可以感觉的出来,老公回来这几个月似乎愈来愈不快乐。
以前的安德鲁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每个星期的假日都坐在速食店固定的位置上吃着汉堡、喝着咖啡,但就是不敢跟她讲话。总而言之,老公跟她印象中那种自大又自以为是情圣的传统白人男人差很多,绝对不是个那种见到女人就大脑失去控制的男人。
私底下,尤其在与她相处时,他却很幽默,很风趣,随口就能说着不算低俗的笑话,虽然有时笑话带了点颜色,但总是在逗她开心,最重要的是,他让她觉得,他只对她展现这一面;在外人面,他是洛威尔上尉,严肃冷静的陆战队军官,伊拉克战争的英雄人物。
然而,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一切好像都不复重来了,虽然老公的假期变多,呆在家里的时间也变多,可是老公变得不爱笑了,很多时候他在沉思、在发呆。
包让她担心的是,他好像常常躺在床上睡觉,或是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语,精神颇差。
此时,对面走来一位老太太。罗思绮脸上露出笑容,那是他们的邻居,老太太的孙子就是老公的部下,是个陆战队士兵。
看着来人,安德鲁捏着妻子的手竟然一紧,像是很害怕眼前走来的人;罗思绮一愣,有点惊讶丈夫怎么会有此反应。
“老公。”
“Captain,”老太太已经走到他们面前,“Rose,你们好。”这个Rose就是罗思绮的英文名字。
罗思绮面带微笑,“您好,艾伦太太。”
“好不容易看见你们,一直想当面跟你先生说声谢谢。”
他们当然知道,老太太要谢的是哪件事——老太太的孙子,就是安德鲁部队里的士兵,几个月前也跟着安德鲁平安回来,只是战场无情,老太太的孙子被炸断了一双腿。
“你的孙子还好吧?”罗思绮问。
“还好,军方帮他找了个内勤工作,还装了义肢,现在又活蹦乱跳了。”看着安德鲁,“Captain,真的谢谢你,我孙子说,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
战场上的状况,孙子说的活灵活现,语气里净是对安德鲁的崇拜,但是这番话并没有让安德鲁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