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立即朝太和殿方向奔去,她衣衫凌乱,钗环不整,脚下没有穿鞋,一路飞奔而去。沿途的宫人见她如此,居然震惊得没有一个人拦住她。
朱红雕花店门在她面前终于显现出来,她快步上前,手上猛一用力,太和殿的大门顿时轰然顿开。里面正在叹息的御医诧异地回头,随即纷纷跪拜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爆殿之中到处都飘荡着艾叶的味道,脚下的地触肌生凉,她浑然未觉,一步步朝前走去,有御医想拦住她,“娘娘……”
她低声开口,缥缈的声音在宫殿中仿佛回响一般嗡嗡共鸣:“他是我的孩子。”
“还请娘娘保重身子……”依然有人想拦住她。
她推开那人的手,“他是我几乎算素未谋面的孩子!”
她终于看到了她的孩子。
小小的一张脸,微微泛起不健康的粉色,脸上犹自带着出痘形成的水泡痕迹。
他还那么小,小手小脚都微微蜷着。偌大的一张床上,他只占了小小的一点点地方,让她几乎无法想象他以后会长成翩翩英俊的少年模样……
这就是她的孩儿。
“仲竱……娘从来没有抱过你,现在,娘来抱一抱你好不好?”她忍着眼泪,轻轻将床上的小小孩儿抱起来,然后轻轻地哄着他。
做了母亲,她却是第一次知道了做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只是……
“请皇后节哀。”御医低低的说话声被淹没了,她听不到。
她只看得到眼前的小小孩儿,即便他脸上有着出痘的痕迹,依然能看出来他是个多么冰雪可爱的孩子。她还不曾尽到母亲的职责,还不曾将这世间所有最好地东西呈送到他的面前,甚至还不曾好好的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皇后,皇后……”似乎有人将她怀中的孩儿夺走了,似乎有人半扶半抱着想要将她送回自己的宫中,似乎……似乎太和殿内突然乱成一团,在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出后,简直是一团糟。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蓦地剧烈挣扎,声音尖利到微微刺人耳膜:“把仲竱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拉住她的宫人无措地想要把她带出殿外,她却还在极力挣扎,直到宫人怕伤到她而松手。她立即一头朝离她最近的柱子上撞了过去,顿时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她刚才……就已经想这么做了……
精神痛苦到了极点,是不是只有也跟着痛苦才能缓解?
血模糊了视线,但是她却缓缓地弯起了唇角,看着眼前恍惚的人影笑了。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不是吗?
升平二年四月初,皇长子仲竱殁。
整座宫城再不闻任何欢声笑语,即便有事,也只是匆匆交谈,随即错身而过。
婉仪宫内冷寂得仿佛一座活死人墓,风吹起白色的鲛绡床帐,床上的人儿也不知道是好不容易入睡了,还是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明黄的身影一步步走进这座宫中,消瘦了许多的身形此刻更显得孑然萧索,仿佛孤零零地撑着一副人架子而已。
微微的冷阳透过窗纱照进殿中,将他的身影拉得更是瘦长。
“皇上。”已经两日未曾好好休息过的清菡被惊醒,连忙轻声开口。
睿帝看着她眼睛下的阴影,略略顿了一下之后问她:“皇后怎么样?”
清菡似有难言之隐,“娘娘,还好……好不容易睡着了。”
“她说什么了吗?”睿帝看着那就在不远处的床榻,却没有半丝力气再走过去靠近她。
“没有,娘娘一直在出神,不吃不睡直到现在。”清菡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犹豫地垂下头去。
“你也没有好好休息过吧?”睿帝蓦然生出了怜惜之意,“清菡,下去休息一会儿吧,这儿我来看着。”
清菡欲言又止,突然跪在了他的面前,“奴婢可以求皇上一件事吗?”
“说。”睿帝轻声开口。
“不论娘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皇上能不追究吗?她已经受过太多打击了……”清菡抬头看了他一眼,“奴婢知道,碧瑚的事,也是皇上的意思,所以要责罚的话,皇上就罚奴婢好了……”
睿帝神色古怪,看了她片刻后却只是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清菡应了一声,终于慢慢退了下去。
睿帝在房内站了许久,终于才慢慢地朝床榻之处走了过去,伸手搭在那鲛绡床帐上,想拉开看一看她,却还是颓然放弃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那一日,她在太和殿中满头是血地指责他是如何地毁去了她的幸福……他才恍然惊觉,原来错误居然是这样的深……
他以为他会给她幸福,他以为她嫁给了她,她同样会觉得这是一种幸福,但是他却没有想过,用皇权钦定的爱情……
注定凄艳如血!
她爱的是别人,她一直到现在都不曾爱过他。
他恼过恨过,但是又能怎么样?
若是当初他与她彼此交错,她能够得以嫁给她所爱着的人幸福一生,而他……也不会变得如此丑恶,甚至命人杀掉了他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否认的兄长。
是他一手毁去了这么多人的幸福,他居然从来都没有想过,唯一一个真切爱他的女子被他丢在庆仪宫中无奈度日……
如果当初……
这个世界上,最欠缺的就是如果和早知道。
即便他悔不当初,又能如何?
楚离衣不会复活,她也不会再幸福,他和她的孩儿也已经过世……
床榻上的人儿突然一动,随即他便听到了那个久违了的声音:“是你吗?”
“是。”他朝前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去。
“你还来做什么?”她倦倦地问他,声音嘶哑,仿佛突然老了许多。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低声开口,生怕惊扰了她。
沉默。
无言的沉默将他层层包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忐忑,最后只好赶在她开口前说话:“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到我,所以我等下就走,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他没有再用“朕”字,小心的语气仿佛依旧是那个对她百般怜惜宠爱的夫婿。
饼了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说吧。”
睿帝眼神一动,随即轻声开口:“对不起。”
她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又过了片刻之后,睿帝又开口:“我爱你。”
他说完之后便立即转身,生怕在她面前失态,所以只好匆匆逃离她这里。
“皇上。”她淡淡的声音突然唤住了他。
“什么?”他转身,迟疑地看着那鲛绡床帐内掩住的身影。
“放了我,给飞琼幸福。”她凄然微笑,随即轻轻掀开了鲛绡床帐。
睿帝顿时愣住了。
鲛绡床帐内的她顶着一头已经不知何时被剪去的参差不齐的头发看着他,手一伸,床下顿时委落一地乌发。
她轻声开口:“德净尼院,我去那里。”
升元二年四月底,昭后许瑶光因痛失爱子后心神俱碎,殁于婉仪宫,时年不过二十岁。
升元二年六月,慧妃许飞琼被封为皇后。并策封其子仲潆为皇太子,为将她与姐姐昭后许瑶光区分,时人称其为“小昭后”。
在大昭后许瑶光的葬礼之上,睿帝亲笔做《南朝昭后诔》一文,连续十四次用了“呜呼哀哉”之词深切悼念大昭后,此诔情真意切,含血浸泪,几乎令人闻之生悲。
只是冷月当空,柳烟凄迷,桐花依旧,蛾眉却已全非,睿帝即便身为帝王,也有不称意的时候。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原本便是人生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