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袖清风步出名捕门,告别淮南父老,她策马直奔金陵这座凤城。
久违了的金陵,今年中秋前夕,她魂牵梦萦,欲往故地重游。
金陵呵!有太多的回忆,如同一颗颗珍珠时常在她梦里闪耀光彩,只等她抽闲把珍珠一颗颗串联起来。
月兑下一身男儿装束,十多年了,她终于恢复女儿身——一头青丝栉为高髻,缀上冠簪,紫绮上襦、缃绮凤裙,细密折裥的六幅裙摆上印有燕双飞的彩画,足踏鸳鸯履。
柔媚的长裙,淡雅的气质,她终于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换了装,她畅通无阻地进入金陵,守城的官兵没有一个认出她来,朝廷里本就无人知晓天网原是个巾帼女丈夫。
入了金陵城,她径直走到千里香,店小二依旧是那个店小二,依旧是笑容可掬地引领她“高升一步”,至二楼,依旧是坐于临窗雅座。
“客官,您想点什么菜?”店小二显然认不出她了。
扶九天含笑答:“鲈鱼脍肉、莼菜羹、金丝酥卷、东坡肉,还要一碗荷叶包煮的香米饭。”
这些饭菜,曾是无心亲手为她做的,就在千里香后院厨房里。对了,还有酒,“再来一壶高粱酒。”
“好嘞!您稍候。”
店小二“噔噔噔”下了楼。
片刻工夫,饭菜已摆上桌。她斟上两盏酒水,一盏放在空无一人的对座,一盏端在手中,细细回想着那一个晚上,一坛子高粱酒多半让他一人饮了,他似醉非醉,与她讲了好多心里话。那时她听得一知半解,如今想起,才知那是他所经历、所感受过的事。
瑞平王,一个命运坎坷的少年,一个看似冷漠清高,实则孤独寂寞的王爷。
瑞平王朱冕就是莫无心!
莫,是他娘亲的姓氏;无心,是他娘亲给取的名。
无心——莫无心!
饱经人世磨炼,仍保存着一颗童心的人,可亲可敬!
她举杯碰一碰对座放置的那杯酒,一饮而尽,转动手中空空的酒盏,浅吟:“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白头不相离……”长叹一声,眼角微微湿润。
这一年,她整日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忙碌旋转,工作,只有如此才能暂且淡忘烙在心底的那分痛,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是一人落寞地坐在窗前,对月把盏,寂寞像蛇一样啃噬她的身心,只有痛饮一番,一醉方休!
醉梦里却总是他的影子,他笑着对她说:忘了我……他飞出悬崖,往峡谷坠落……画面停顿在这一刻,她大叫着惊醒时,枕头已被泪水打湿。
“无心,再陪我共饮这坛酒,同醉一场,可好?”
望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她苦笑着摇摇头,一手蒙住双眼,泪水从指缝溢出,原来酒入愁肠,也要化作滴滴相思泪!
这一桌的菜,她怎样也尝不出昔日熟悉的味道,推杯站起,走出酒楼。
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她不知不觉就掏出钱来买:捏好的面人、滑稽的面具、绚丽的纸鸢、十支糖葫芦、麦芽糖……突然,她眼睛一亮,抓起一只圆圆大大的锤丸,唤一声:“无心,快来!我给你买这球……”一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有无心的影子。
锤丸从手中滑落,她长叹一声,拖着孤单的背影茫然往前走,前面是一座瓦子莲花棚,她走了进去,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戏台上踢弄、舞旋、大曲、散乐、商谜……
一轮接一轮的精彩表演,一波接一波的喝彩,纷纷扰扰的声音,她听来似乎很遥远,戏台上的人面目模糊地晃动在她眼前,隔着周遭热闹的气氛,她把自己包裹在浓浓的孤寂中。
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突然,她耳边响起雀跃的欢呼声:“快看!末泥上场了!”
心跳在这一刻猛然加剧,她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的姐弟俩,小小的年纪,小小的身子贴得很紧,小小的手牵在一起。她看着这两个小小的人儿,目光竟已痴了。
姐弟俩看着戏台上的杂剧,弟弟不知说了什么,姐姐摇一摇头,弟弟突然很生气地甩开姐姐的手,扭身跑了出去。姐姐急忙站起来,她也站了起来,飞快地追出去,一把拉住跑到街上的人。
“无心!”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她愣愣地松了手,男孩迎向急急追出来的女孩,手牵着手嬉笑着走远。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之后,回到莲花棚,拿回刚买的那堆物品,往西南方向走。
城外五里短亭,江干北岸一片平野,草间粉蝶对对翩飞,她站在平野上,独自一人把买来的纸鸢放飞。
纸鸢上有她亲笔画的两只对翅的鸟儿,放开丝线,它越飞越高,逐渐消失在天边。
她走到河边,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束杜若,摘来放在唇边使劲一吹,杜若被吹飞了,飘落在水面上,随水流走。
惆怅地长叹,她伸手搅乱水面,泛起的圈圈涟漪中,隐约看到将一束杜若吹奏出动听音符的少年,少年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她一伸手,水花翻飞,盈盈笑靥随波纹荡碎、消失,水面又恢复平静。平静中,她只看到一张憔悴忧伤的脸,霍地转身,她仓惶地逃离了。
暮色凄迷。
回到金陵大街,她再次迈入高升客栈,随掌柜的拐进一个四合院落,入了东厢一间上房。
普普通通的客房,熟悉的摆设,是无心住饼的房间,置身房内,恍如隔世。
她和衣躺在床上,纷乱的思绪渐渐飘远,不知不觉,已沉入梦境。
朦胧的睡梦中,她恍惚感觉到床边有人影晃动,有人正在向她靠近,一个朦胧的影子坐到了床沿。随即她的脸颊落下了冰凉的东西,似乎是一个人的手指,沿着脸颊轻轻抚摩到颈项,人影晃动着渐渐向她靠近,颈侧贴上了两片冰凉的唇瓣,轻轻地贴吻,又悄然挪开,耳畔落下呢喃声: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话语!
猛然惊醒,她瞪大眼看向床侧,浅青色的帏帐随风飘动,屋子里没人,房间的两扇窗户不知何时悄然敞开了,夜风捎来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熟悉的香味!
她急切地扑至窗前,窗台上洒落的淡淡月光中赫然绽放着一束花,金丝花瓣,如金狮的毛,洒洒落落,随风飘舞——金狮曼舞!惊心的一个闪念浮现在脑海——无心回来了!
魂梦萦回,他是否化作一缕幽魂回到她身边了?
第8章(2)
一手抚上颈侧,冰凉的吻感仍残留在肌肤上,她的脸上浮出一抹惊喜之色,急急跃出窗外,飞身蹿上屋顶,放眼张望,四周一片寂静,连绵的屋脊笼在朦胧月色中。她深吸一口气,用整个灵魂去呼唤:“无——心——”
呼喊声惊荡在夜空,惊扰了数户人家,一盏盏烛光亮了起来,巷子里几只犬躁动着狂吠几声。
远处,江面上传来缕缕笛声。
精神振奋,她满怀希望地觅着这清悠的笛声,在夜色中飞奔,穿出街巷,抵达江边。
月光映得湖面似铺了一层银霜,波光溶溶曳曳,水面荡来一叶兰舟,笛声缕缕悠扬于湖面。
兰舟靠近岸边,扶九天看清船上那人竟是那两鬓斑白的渔翁,他坐在船头,手持一支翠笛,神态悠然地吹奏和谐清悠的笛声。在船尾摇橹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衫,面容呆板。
少年将一叶兰舟摇至岸边,停靠下来。
船一靠岸,笛声戛然而止,渔翁问少年:“为何将船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