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执的人儿呵!他无奈地摇一摇头。她仍有她的坚执,他无数次的劝,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可真执拗!”他微恼地点点她的鼻尖。
扶九天挑了挑眉,“不错,我向来执拗!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哪一点?如果要细分,那就……你的眼睛!还有,你的脚!”
“脚?”她愕然。
“所有的女子都裹足,只有你,你的脚真实自然,完美无缺!”他呵呵地笑,掩饰不住开心的样儿。
她却微恼,“你是在笑话我吗?”
女子裹足萌生于五代,推广于两宋,如今女子不裹足就等于找不到好婆家。三寸金莲遍地是,她算一个异类,只不过,自打丢掉缠足布起,她就不曾把自己当一个女儿家,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天网是堂堂男儿身,直至遇见无心,她突然介意起自己那双天足来。
岂料,他瞪了清澈的眼眸说:“我就是喜欢你这双自然健全的天足,不像那些折弯了脚趾,解开裹足布时脓水、臭气一并流的畸形东西!”
他的“完美无缺”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爱的正是毫不做作的她,人工雕琢粉饰的东西再美也失了自然的灵性,耐不住久看!
只有他,能透过一具皮囊看到她心里去!
他的眸窗清澄无瑕,却非天真无知,而是蕴藏了洞悉一切的智慧,有一颗不沾“肤浅、媚俗”尘腻的玲珑心!
这样的他怎不叫她渐渐迷恋!
因了他的赞美,她未沾酒,却有些醉了。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多半是在饮酒谈心,藏在厨房角落里那坛子高粱酒被拿出来饮得点滴不剩时,莫无心已醉了,软软地趴在桌上,眉眼弯弯地望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动,“一个九天、两个九天、三个九天……怎么有好多个九天哪?”
扶九天捉住他的手指,微叹:“你醉了。”
“胡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双颊酡红,醉态可掬地笑,“我是人醉心不醉!”
看他站在那里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摆,她忍不住发笑,搀扶着他往外走。
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胡乱舞动,口中唱:“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指着夜空中一轮清新婉丽的月,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来他是醉糊涂了,她好笑地说:“那不是大饼就是月亮喽!”
他把头一摇,指指月亮,又指指心口,“明月如我心!”
“嗯?”她不明白。
他对月浅吟:“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照塔层层,不如暗处一灯。”
“唉?你真个醉了。”净说些她一知半解的话。
“错!”他竖指轻摇,“众人皆醉我独醒!”又一指千里香后院外隔着一条胡同的一座豪宅,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豪宅门檐底下悬挂两盏外蒙彩绢的灯笼,上面蘸墨写有大大的“王”字,应是王姓人家的府邸,她答:“王府。”
“错!”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明明是一幢鬼宅!你怎都看不出来?”
“鬼宅?”她诧异地挑眉。
他点头,“这里面住的都是鬼!大鬼、小表、凶鬼、恶鬼,还有一只专门吃人的鬼!那只鬼狡猾得很,我几次出手都没能捉住他,下回捉住了,定要将他打回十八层地狱去!”
“净与我打诨!”她笑骂,只当他是醉人醉语。
“错!”
又来了!她无奈地扶额,岂料这回他只道出一个“错”字,却没了下文。
她诧异地抬眼,见他正凝神盯着某一处,顺着他视线所指的方位望去,王府护墙一扇侧门“嘎吱”微响,开了一道缝隙,门内探出一颗脑袋,左右一瞄,大约见胡同里没人,门内的人才放心地把身子也挪到门外。
借着月光,她看到从门里出来的人身形猥琐,尖嘴猴腮,一双豆大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张望。她讶然张口,正欲出声,莫无心赶忙捂住她的嘴,在她手心写:看到没?大鬼出来了!
大鬼?她暗自皱眉,从王府侧门出来的人形迹可疑,贼头贼脑的,凭一个捕快的直觉,可以肯定那人半夜出门准没好事!
那人谨慎小心地左右张望,始终没有发现刚从千里香出来站在阴暗角落里的二人,便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一步步穿出胡同,趁夜色的掩护,往城北方向蹿去。
扶九天心生疑云,正想跟踪那人去一探究竟,却被莫无心一把拉住。
“九天,我困了。”他以手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眯着眼。
扶九天只得打消追踪查探的念头,扶着他回到客栈,看他安然入睡后,她回到隔壁那间客房,和衣躺在床上,一时也睡不着。
无心回到她身边,悬空的心也踏实下来,于是,月曜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的脑海,十日期限已过了一半,她却没有任何收获,不免有些焦急,追寻月曜踪迹已有三年,她所经历的种种细节翩浮在脑海,却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心绪异常纷乱,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睡梦中,隐约听到一缕笛声,猛然惊醒,她弹坐起身,侧耳聆听,果然有笛声!
今夜的笛声异常清晰嘹亮,令她有一种月曜在召唤某人的错觉,匆匆开窗跃至屋顶,觅着笛声而去。
潜入城北一幢府邸,笛声由宅子里头传来,她追至宅子深处一座废园,笛声戛然而止。在遍地枯草乱石的废园里四处搜寻,不小心踢到一块突起的红褐色石头,废园中一块地面猝然裂开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沿着洞内一级级的石梯往下走,石梯尽头是一座颇大的地窖,其内并未存放粮食干果,而是被布置成一间华丽的暗室,四壁绘着栩栩如生的图,中间一张床铺,帏帐半掩。她上前撩开布帐,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童,手脚被粗麻绳绑在床柱上,昏睡着,稚女敕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恐惧怕之色。
放下帏帐,绕过这张床,后面是一扇透明的云母屏风,透过屏风,她清楚地看到两个坐在茶几旁的人:一人耷拉着脑袋,看不清容貌;一人背对着她,正在沏茶。
背对着她的那个人穿一袭银色劲装,肩披透明素丝裁剪的披风,披风扣子上镶嵌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蚕丝编织的腰带上挂一枚拇指大的金葫芦,并斜插着一支银亮的玉龙笛,一头乌亮的长发随意束起。
发丝微拂,那人猝然转过头,露在纯银打铸的半月形精致面具下的两片妃色唇瓣冲她弯起一道笑弧,泠泠清亮的语声响起,那人见到她竟是无限愉悦,“你来了呵!”
扶九天整个人像是呆了,久久才从紧绷的嗓子眼里迸出两个音:“月曜!”她苦苦追捕的人近在咫尺!
月曜的眼中盛满笑,如招呼一位久违的老友般异常热情地说:“许久不见,你好吗?”
扶九天有些哭笑不得,生硬地答:“好。”
“快进来坐啊,我给你泡着茶呢!”月曜冲她招手。
暗暗扣住腰间锁链,她绕过云母屏,一步步走至茶几边。
月曜指指身边的座位,“请坐!”
她并不推辞,入了座,唇边含着浅浅的笑纹,竭力保持冷静。一坐下,她才看清对座耷拉着脑袋的另一人的相貌——尖嘴猴腮,正是半夜从王府侧门溜出来的那个人!看他目眦尽裂、口角溢血、浑身僵硬,想必又是被一曲《勾魂引》诱发恐怖的幻觉,活活吓死的。
“又是一个死在月笛令下的人!”她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淡然道,“杀那么多人,夜里你还能睡得踏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