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九天手捧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货品,慢吞吞地尾随他进入一座瓦子莲花棚,占了一处高高的座位,看戏台上嘌唱、说史、傀儡、影戏……精彩纷呈,看官欣赏到妙处,少不了又是一通喝彩。
她也是少有空闲来勾栏瓦舍里瞧这些伎艺,把手中的东西搁在身旁一张空座上,她难得来了兴致,翘首看台上艺人伶官的精彩表演。
“快看!末泥(主角)上场了!”
身边的人儿欢呼雀跃,她一看,戏台上正轮到杂剧上演: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孤和旦,出台演员六人,分饰丞相、一僧、一道、一家丁、二官员,讲的是《元祐党禁》,戏风滑稽——
僧人入丞相府验度牒,度牒为元祐年间颁给,宣无效,令人扒下僧衣,强令还俗。道士情况相类,下场相同。官员求职,官告为元祐年中颁发,宣就此除名,削职为民。众人颂丞相“绍述”之德,家丁来附耳报告:“今自国库领来相爷薪俸,共一千贯,可全是元祐年间所铸钱,请您定夺。”丞相眼珠一转,低声吩咐:“速从后门搬运回家。”不想被侍候于旁的另一官员见到失声喊:“丞相对元祐怎么两样态度!”
这出戏讽刺时政荒唐,揭露官场龌龊,莫无心看得大呼过瘾,忽又扭头冲扶九天冒出这样一句感慨:“你看,这个丞相恬不知耻、贪图金钱,着实可恶!如今除了京城这一块歌舞升平的繁华地,其他地方都倍受苛税、灾荒、战乱之苦!可惜有人看不到哀鸿遍野,一心只求名与利,一心只想助纣为虐!你说这人可恶不?糊涂不?”
这一番话问得扶九天哑口无言,喉咙里像扎了根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无心所讲的,正是她不欲与他辩驳的。
“这人是不是很糊涂?”他执意追问,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是,她令他失望了,“不!或许这个人是有苦衷的,也或许这个人有着毕生追求的一个目标,是不能半途而废的!否则,放弃了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等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你明不明白?”
他很认真地问:“如果这个人所追求的目标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明知是错,这个人还要执迷不悟,继续错下去吗?”
“只要这个人认为是对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还是会坚持到最后!”她有她的坚执。
他瞪着她,直瞪得她云里雾里,不解他为何这般恼火,对着他的怒气,她依旧是笑眯眯的。
她的笑,在他看来就是轻率与薄情!
心中一痛,他霍地起身,愤然抛下一句:“十足十的朽木!”转身冲出莲花棚。
“嗳?”
挨骂的这位一脸茫然,她哪里惹着他了?仔细回想,她仍找不到症结所在,无奈地摇摇头,捧起一堆货品走出棚子,抬眼就见他正面壁站在一个角落,她走到他身边轻唤:“无心!”
他把头扭到一侧,后脑勺对着她,愣是不搭理。
还在闹别扭啊?她好气又好笑。这人居然犯起小性子来了!她从一堆货品里挑出一支糖葫芦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哼!”他一甩头,瞧也不瞧这糖葫芦。
她又挑出一块麦芽糖凑到他嘴边。
他抿着嘴,抬高下巴,瞪着人家屋檐斜挂的一块碎瓦。
哎?还不行哪?把怀里一堆杂物翻了个遍,她抓起那只圆圆的锤丸往他头上一掷。
“咚”一声闷响,正憋着一肚子火的人儿伸手模模额头,喝!脑门子被砸出个大包包,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霍地转身瞪她。
她仍是笑眯眯的,取出纸鸢问:“咱们放风筝去,好不?”
“不去!”他闷闷不乐,“你不是有正事要办吗?干吗又浪费时间来陪我?”
“你是不愿意我陪在你身边吗?”
他默默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抬手轻轻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心中一股无名火被她那温柔的指尖悄然拭去,他微微叹口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骨骼纤细,略显粗糙,手掌上一个个厚茧磨得他掌心发痒。由这茧的厚度,他便知她昔日定是吃了不少的苦!指尖微微搔拂她的掌心,他问:“我陪在你身边,你觉得开心吗?”
“当然开心!”
手心越来越痒,她用力握紧他的手,默默感觉包拢在手中的那份酥润微凉的温度,心湖荡漾了一下。
“我要骑着马去放风筝!”他兴致勃发。
她沉吟片刻,毅然点头,“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牵匹马来。”凭着丞相大人的亲笔文书,她可以在驿站借用一匹马。
他点点头,目送她拐入一条巷子。
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枯等,他无聊地数着眼前晃过去的一双双各式各样的鞋。蓦然,一双红黑两色交杂的长筒软靴从他低垂的视线里晃了过去,又折了回来,停在他面前。
第4章(2)
他一抬头,见面前站着一名公差,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
“生面孔,外乡人。”
鲍差说了这六个字,取出一对脚镣,一面往莫无心脚上套,一面凶巴巴地喝令:“你!随我到官府衙门走一趟!”京城里闹了工部司农寺郎大人和司徒大人两桩命案,凡是外乡人入得京城,半数都会被衙门公差抓去问话收押。
莫无心猛地踢出一脚,踢到这公差的下巴颏儿,冷冷呵斥:“有眼无珠的蠢奴才,本王你也敢锁?”
鲍差一手按着红肿的下巴,愣住了,看眼前这少年,眉宇之间透着分贵气,幽冷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后脊梁冷飕飕地发寒,竟不敢再追问下去,转身踉踉跄跄地逃开了。
莫无心重又垂拢眼帘,目光凝在足侧那一对遗落的脚镣上,若有所思。
“公子!这位公子!”
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莫无心扭头一看,一位短衣葛布的白发老翁笑容可掬地站在他身后,打量着他。
“公子近日会有大难临头!”
老翁一语惊人。
莫无心一言不发地瞅着这老翁,只当这类算命术士是在故弄玄虚。
老翁眯着眼,呵呵一笑,“公子这几日命犯桃花,是一场桃花劫!命定的有缘人与公子命格相克,因此,那位有缘人近日也将有一场生死劫!”
命定的有缘人?莫无心暗自心惊,迟疑地问:“在下请教,此劫可有解法?”
“有!”老翁从袖子里掏出一条五色盘丝递给他,叮咛:“此物必须系在手腕上,危难之时方可救一人性命!”
莫无心手捻这五色盘丝,只觉滑稽可笑——五色盘丝民间相传是系在手腕上用以辟邪的,此物随处可见,小贩的摊架上就摆着数十条一模一样的盘丝,这老翁铁定是在唬弄人!
一皱眉,他正想把五色盘丝还给老翁,抬眼时,面前哪还有老翁的身影,左右前后张望一番,压根就不见方才那个老翁,他像是凭空消失了。
莫无心愕然呆立半晌,心中蒙了层疑云,最终还是把五色盘丝收入衣兜。
这时,东街传来悦耳的铃声,他抬眼就看到了扶九天。她骑来一匹黑斑纹的青毛马,马脖子上系着一串铜铃,马络头是用青丝绳做的,虽称不上华丽,却也剽悍壮实。这种马一日可行三五百里,应是驿站里担负传递公文、物资任务的递铺备的军用马,这会儿居然沦落到她的胯下,充当游山玩水时的代步工具。
青丝勒马,马背上的人儿向他伸出手,“无心,坐上来!”
他搭着她的手跨至马背。
“嗨!”她抬脚一磕马月复,马儿吃痛,往前急驰,路人纷纷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