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维等他们走远,才重新坐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Davidoff,抽出一根放在嘴里,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将打火机放在桌上,他靠回椅背,闭上双眼,吐出烟圈,烟雾中,记忆再度清晰了起来。
那天,他们在傍晚时到达宜兰,并找了一间民宿休息。隔天他和蓝彦一同走访了她家乡的小镇,那其实算不上是个小镇,充其量不过是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海、比邻而居。叶国维牵着蓝彦的手走在蜿蜒的小巷里,街弄上留着前一晚的雨迹,尚且湿漉漉的,天气也仍旧阴阴的,像随时都会下雨似。
“我知道妳为什么喜欢南部的天气了,这里一整天都湿答答、阴暗暗的,住久了真会让人受不了,小心积水!”叶国维一边叮咛着身旁的蓝彦,一边跨过一个积水的小水洼。“妳以前的家在哪里?”
“走到底转弯就到了。”
“蓝彦?”突然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闻声,叶国维和蓝彦一起回头,蓝彦迟疑了一会,才开口叫道:“李妈妈。”
叶国维侧过头看着蓝彦,明明是碰到久未见到的故人,可他在她的眼里跟语气里却找不到一丝重遇故人的激动和情感,这让他有点不明白。
“真的是妳!很久没看见妳了,李妈妈还以为妳不认得我了。”妇人走近他们身边,“妳怎么都不回来看看?”
蓝彦没回答,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这是妳的朋友吗?”妇人看看叶国维,换了一个话题。
“对。”蓝彦的回答很简短。
“妳好,我叫叶国维,”他朝妇人点点头。“李妈妈是蓝彦以前的邻居吗?”他的语气礼貌中带点热切,试图缓和这比天气还阴冷的气氛。
“对呀,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不过她们后来搬走了,叶--”妇人看着他。
“叶国维。”他笑着提醒。
“对啦对啦,老了记性都变差了!”妇人笑了笑,“你跟蓝彦站在一起还真速配。”
叶国维听了露出笑容,牵着蓝彦的那只手,大力地握了她一下。
“对了,蓝彦,妳女乃女乃好吗?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看看?”妇人转向蓝彦问。
“她过世了。”蓝彦回答道。
“啊,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蓝彦的阿嬷突然心脏病发作。”见蓝彦没有回话的意图,叶国维便代她回答。
“唉!实在让人料想不到,以前看妳女乃女乃身体那么健朗,什么补网啦、处理渔获啊,她都自己一个人来,怎么会说走就走呢?”妇人感叹道。“那妳现在的生活呢?妳们家只剩妳一个人,没问题吗?”妇人语气里满是善意的关心。
蓝彦低头不语,叶国维握着她的手晃了晃,示意她回话,但她只是自顾自的踢着脚边的小石子,见状,他只得开口说:“蓝彦很努力,她已经有一份工作了,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那就好,你们现在要去哪?”妇人询问着,对蓝彦的冷漠似乎不以为意。
“我们要回蓝彦她家去看看。”叶国维回答道。
“这样啊,现在那里住的是游先生他们一家,你们去看看也好。”
他们跟妇人道别后,继续往前走去。
“蓝彦,妳怎么了?为什么对人家这么冷漠,妳不高兴吗?”叶国维转头问蓝彦。
“没有,我只是没感觉。”她回答得很直接。
叶国维有些惊讶,他看着她说:“没感觉?她不是妳以前的邻居吗?回到妳小时候住的地方,妳难道没有特别的感受?这里有妳的童年啦、小时候的回忆啦……”他实在不了解,蓝彦对自己从前生长过的地方、相处过的人怎么能如此冷淡?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会去想,也没什么好想的。”
“为什么?”他还是不懂,回忆难道不是人类最可贵的东西吗?
“就这样,没为什么。”
没为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蓝彦不是在敷衍,她和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以至于对待生命、以及生命中所衍生的种种关系,她可以看得很浅,既不曾费心经营,也从不去留恋。
在和蓝彦谈话之际,他们已拐过了弯,蓝彦的旧家霎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栋很老旧的平房,外墙斑驳得很严重,墙边停放着一台生锈的脚踏车,脚踏车上倒扣着两三个像冰桶的箱子,他依稀能闻到从箱子中飘散出来的鱼腥味。他感到很亲切,这是蓝彦生长过的地方,是她家乡的味道,他觉得自己靠近了蓝彦的根,也彷佛更靠近了她一些。
突然,昏暗的屋里传出了一阵小孩的笑声,跟着一个小男孩探出头来。
“你们要找谁?”小男孩黝黑的小脸望向他和蓝彦,显得纯朴而童稚。
“我们没有要找谁,这个姐姐以前住在这,我们只是回来看看。”叶国维蹲子,轻声的对小男孩说。
“喔。”小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他,模样煞是可爱。
“你在玩吗?爸爸跟妈妈呢?”叶国维伸手模了模小男孩的头。
“我和弟弟在玩泼水,爸爸跟妈妈去渔港那边,他们说等一不会下雨,叫我和弟弟留在家。”小男孩的眼睛转向蓝彦,盯得出神。
叶国维顺着他的眼神也看向蓝彦,她站在那,双手插在口袋里,对于他和小男孩之间的谈话,显得兴趣全无。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着姐姐?”他问小男孩。
“姐姐的头发为什么红红的?”小男孩疑惑的语气让叶国维发笑,想当初他刚见到蓝彦时,出现在他心里的也是这个问句。
“因为姐姐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头发的颜色也和别人不一样。”他笑着解释。
“是什么样特别的人?为什么我没有?”小男孩又问。
“对哥哥来说很特别的人。”叶国维的语气温柔到极点。
“将来,如果你遇到一个人,她也把你当成是她特别的人,那你的头发就能变得和我一样了。”蓝彦的声音在这时突然插入。
她的回答显然超过了小男孩所能理解的范围,只见他满月复疑问的看着蓝彦,又看看叶国维。正当叶国维欲作出解释时,天空忽然开始下起细雨,小男孩转身跑进屋里去,叶国维站起身望着蓝彦,绵绵的雨丝,像是轻柔的吻,密密地包围着他们。他站在细雨中,任凭雨丝模糊了镜片,朦朦胧胧的天地中,他只望见蓝彦在雨中的身影:心里忽然一阵激动,于是
大力地把蓝彦拥进怀中。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东西能让时间静止,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留住那一刻。
他们在宜兰待了三天,离开的那天早上,天空依旧阴阴的,绵绵细雨像下不完似的,仍旧有一阵没一阵的飘着。蓝彦带他到她以前常去的小渔港,岸边的人不多,偶尔也会有从前与她相识的人过来和他们打声招呼,不过气氛总是不很热络,往往只是寒暄个几句就离开。他和蓝彦站在港边,浓浓的鱼腥味和着海风飘来,他看着渔港里三三两两的渔船,在那儿摇摇晃晃着,他偏过头看看蓝彦,她身上一件黑衣、一件深色牛仔裤,外面还套着咖啡色的夹克,目光望着前方的海洋,迎着风雨的脸显得有些素白,将她的发色衬得更浓、更深。
“蓝彦,妳以前也坐过这种渔船出海吗?”叶国维随口问,想知道在岸上和在海中所看到的海,是否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