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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青蛇 第7页

作者:李碧华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炳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素贞道: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女敕,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避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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