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月兑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第三章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镑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棒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月兑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