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睁开眼睛,盯著门口高大的青年看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这个没良心的倔脾气小表,过来,让老吉娜好好抱抱你。”
他乖乖过去让她抱,对他来说,从少年时起,吉娜就是权威的存在之一,而且他是完全心甘情愿地俯首贴耳。
吉娜的拥抱一如记忆中温暖,带著混合了食物的香味,宽大的胸怀意味著安全与保护,可以放心休憩。离开托勒利夏的这些年里,无论再苦再累,他始终咬著牙坚持下去,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而现在,靠在吉娜怀中,罗亚终于拥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温柔。“我真的很想你,吉娜婶婶。”
“是啊、是啊,臭小表,一去七年还敢说想我。”吉娜故意揪著他的耳朵,眯起眼看他,眼中全是宠溺的笑意。“不过,的确是长大了,而且成了个漂亮小伙儿。唔,罗亚·莫尔,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快跟老吉娜说说。”
于是,依偎在暗淡的烛光下,他兴高采烈地讲起行商的见闻,长途跋涉、奇异风光、遥远的城市、不同的民族,还有各式各样天差地远的风俗……从最初的陌生、惶恐,到渐渐的接受、习惯,再到如今的熟悉、热爱,长长的七年,无数的故事。
“你看,”他解开桌上的包里,取出一大块深蓝色的布料,“这是用腓陵顿最有名的特产孔雀蓝,线里混入了孔雀毛,织出的布就像鸟羽一样闪亮。”又拿出一包赤褐色的东西,“这是道林的苏合香,用葡萄酒浸泡后喝下可以活血安神。”再拿出一条纯黑的披肩,“这是诺丹的上等羊绒织物,号称比薄纱还轻,但却非常暖和……”件件都是来自异国的特产,精致实用,价值不菲,藏著一个孩子最深的心意。
“你这个小表……”吉娜眼圈红了,“真是浪费,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著。”
罗亚搂著她胖胖的手臂,“当然用得著。”跟著岔开话题,“吉娜婶婶,该你给我讲讲托勒利夏这些年的变化了吧?”
“这里还能有什么变化。”吉娜叹了口气。
从帕西法尔来到此地,屈指十余年过去,复国似乎渺茫无期,不过那也是贵族们念念不忘的伤痛,平民只关心衣食温饱。所谓变化,无非又建起多少房子,添了多少牛羊。大事也有,去年,尼奥王子迎娶了维德公爵之女玫兰为妻,婚礼盛况空前,连道林和腓陵顿的王室都有送礼道贺。
讲完大人物,又聊起两人认识的平民,铁匠葛兰生了一个女儿,木匠普特的儿子参加了禁卫队,马夫比利……所有人—一数过,唯独没有提起莎曼公主。
直到达米达文生几匹小马驹都讲过了,再找不出什么可以回忆,吉娜微微眯起老迈却精明的眼睛,突然说:“为什么不问问莎曼的事,她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忘了。”沉默了一下,罗亚很快回答,带著一种明显是伪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尊贵的公主殿下现在怎么样?一定有很多贵族少爷爱慕吧?”不由想起昨夜山路上的偶遇,微觉奇怪,一位公主怎么会三更半夜不带侍女、护卫独自外出?毕竟她己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小女孩。
“你不知道吗?”吉娜微笑,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她现在忙着跟随乔菲尔德医生行医,经常跑出岩堡啊。你昨晚不是遇到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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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亚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从窗子透进的月光太过明亮,即使他数了一千只羊,仍然无法沉入梦乡。或许是太久没回威登山谷,才会有这种不适感吧,他这么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释,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著,索性穿衣出门。月色像泼溅而出的牛女乃,四处流淌,罗亚沿著鹅卵石小径朝前走,一边整理自己凌乱的心事。
莫尔大人老了。他想起刚回来时见到养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颜、皱纹深刻的额头,微微有些佝楼的身影,过于沉重的负担使这个刚勇的贵族武士过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尔勋爵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强壮而威武的禁卫队长。当然,自己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心想要加入禁卫队,成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条,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吧。
那么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绪又牵绕回那个月下精灵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变得像那些贵族女子一样,关心自己的容貌胜于头脑,享受珠宝绸缎的奢华,陶醉于被年轻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虽说是偏见,但他确实曾经过么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期盼也不为过。
既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他,那么她也应该会改变,就不必再为过去而感到懊悔和悲伤了,就这样,就是这样。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执意随乔菲尔德医生学习医术,还时常独自去白杨村为村民看诊。罗亚无法想像,记忆中那个爱哭、爱笑,怕苦、怕疼、怕见血的娇贵少女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变得让他措手不及,变得让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恼怒。
为什么?在他放弃与命运抗争之后,她反倒选择挑战世界,并坚持到今天?
踏著白石小径漫无目的地一直走,抬头才发现眼前庞大的黑影是岩堡的钟楼。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推开神堂的门,沿著曾经走过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顶层的高台。
皎洁的月辉洒在空荡荡的塔顶,风掠过鼻尖,带来一丝凉意,从远远的沙漠传来呜咽似的悲歌。墙角的那株小树枝干已经长到手腕粗细,油油的叶片像顽皮的小手在风中招摇。罗亚馒慢走到树前,时光的流逝使这树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之于他,有什么东西却被渐渐掩埋。
记忆中的童话书、识字游戏、叶哨、沙歌……他忍不住要叹息,今夜莎曼简直像是幽灵,步步紧随,无处不在,哪里都藏著她的影子。下意识扯下一片树叶,凑在唇间,熟悉的曲调穿越时光,再次回响。
也许是太过出神,他竟没听见身后的细微脚步声,而来人也无意打扰,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静静地仁立,静静地凝视著他。
一曲既终,他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转过身来,却骤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礼,“请原谅我的惊讶,公主殿下,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语音镇定,声调平稳,礼仪周全,无懈可击。毕竟是经过磨练的,昨夜,只是太过突然,所以才会仓皇失措。
她没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两人的模样,隔了七年岁月彼此凝视,与记忆中的面容对照,寻找童年时的影子,他们同时发现,记忆是如此清晰,而改变又是如此不可思议。
他带着惊叹的心情看她。昨夜因为震惊和她密不透风的穿著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著她窈窕的娇躯,眉目如画,那头恍如金线织就的长发令清冷的月光都变得温暖起来了。时间是一双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绽放,过去的稚气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个精灵,他模糊地想著,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童年时的眼光来看她。
她近乎贪婪地端详著他。他的相貌没有太多改变,然而岁月的轨迹,要仔细找总是有的。比如从前深棕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地转淡,变成现在的钱揭色。从前机灵倔强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敛,变成现在的沉稳含蓄。罗亚己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强壮,练达深沉,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