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暗国的审美标准来看,这女子显得太过单薄了些,五官也并不显眼,他却对她留意起来,也许是因为女子脸上那种淡漠的神色。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空地上的众人,又回到了他脸上,却不说话,只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这是村里的大姑娘,矿洞所在的宗祠便是她家的。”楠见难得地没有再为难他,出言解释。
春日在女子静静的眼光下竟有些无措,习惯地又扬起嘴角,“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能问一下你家宗祠的情形吗?”他的昊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很重,生怕对方听不清。
女子没做声,斜狭的凤眼仍是没什么情绪地睇着他,就在他以为又要遭到同样的沉默对待时,她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同人一样冷冷淡淡:“我已说了,目前是鬼月,不宜进宗祠,你们若不相信也没办法。”
楠见的身边跑出一个军士,将女子的话译给了楠见听——这译官到了这时候才主动露面——他听完转向春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要用强的吗?”
春日发现自己对这句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模糊一笑,“……不必吧,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等到下个月也无妨,我也要先观察一下。”
“是吗?”楠见并没有再纠缠下去,只是又抛出了另一个难题:“那春日君就先行休息吧,只是营地那边腾不出地方,恐怕只好安排你在村子里住下了,来往矿洞也方便些,春日君没意见吧?”
住在村里吗?春日回头看看那一双双满含敌意与漠视的眼睛,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其实也不能有意见吧。
译官将楠见的命令传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好几个村民喊了出来。他们说的话又快又急,春日只能听清个大概,无非是“死也不让暗国人住进来”之类。
他任楠见的士兵与村民吵闹,退到一旁垂眸又笑——并非觉得眼下的情形可笑,只是他习惯了用微笑来应对所有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场面。
察觉到旁边一人的视线,他转脸,正对上方才那女子的目光。看村人对她恭敬的态度,她在村子里应是拥有极高的地位,此刻却也静立一旁,仿佛并不关心那些村人似的,反而来打量他这个暗国人。目光也不似楠见那般强烈至令人不悦,只冷冷的没什么情绪。
眼见村人越嚷越激动,已有几个暗国士兵拔出了军刀,女子突然转脸轻喝:“够了!”村人立刻安静下来,等着她的下文。
“闹也没用,这人,”女子朝春日一抬下颌,“就住在我家好了。”
“这怎么行!”
“对呀,大姑娘,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啊!”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女子却是表情漠然地不发一言。渐渐地,骚动平息了下来,那些村人竟都咽下了声,仿佛知道女子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
译官早已把女子的话译给了楠见,他一脸兴味地瞧着眼前的情形,见再无好戏可看才转向春日,“那就这样了。”语毕,竟带着下属尽数离开了村口,留下春日一人面对一干怒瞪着他的村民。
女子轻扬下头,那些青壮男子才不情不愿地散了去,她也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发什么愣,跟我走呀!”
春日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第2章(2)
前头的女子脚步干脆,及踝的绿裙随着她的步履于径边芒草间轻轻拂动,就算身上着的是迥于山野乡民穿着的雅致衣物,在这片山林中也毫无突兀之感。
春日从眼角觑见树阴间仍有几个男子在凝驻观望,那女子却不加理会,脚下不停,也不回头来瞧一下他是否跟上。如此走了一段路,径旁的树阴越来越密,满脸不放心的村人也见不着了,前头才露出了一幢大屋的檐角。
那是一幢古朴的大屋,装饰并不夸丽,所以在这样的荒郊里也能显出一派相安无事的沉稳气度。已近黄昏,围墙内的低檐下仍是一片昏暗,仅有靠近西边的一扇窗里透出些许桔黄光晕。
女子推开院门,退到一旁斜睇着他,春日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了。
他还是低头跨入了石砌的低矮门楣,向扶着门等他进来的女子轻道了声“谢谢”。
说这话时他心下突然起了莫名的感伤,仿佛方才跨进的不是一道门槛,而是某种……命运的转盘。
女子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又径直入了内室。春日以为她要领他去他的宿所,待到了西侧的房间门前发现不对,方才停下了脚步。
女子恍若未觉地独自进了那间屋子,便有低低的谈话声飘了出来——
“娘,我回来了,给您煎的药喝了吗?”
“喝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什么事情就好,你把灯熄了吧,方才怕你天黑后才回,见不着路才点了灯。我眼睛不好,点着灯也没用。”
“就让它亮着吧,您又不是完全瞧不见,看到光心里也亮堂一些。”
那沙哑的声音咳了下,突然问道:“有客人?”
“哎,”女子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是大柱子的亲戚,避难到了这里,他家一时腾不出地方来,暂时在我们这儿住段日子,我会提醒他别烦到您的。”
“说什么话呢,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又是一些琐碎的对话,春日站在门外听着这样家常的轻声细语,胸前竟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瓷碗出门来,仍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春日尾随她之后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东厢,这次倒真是客房了。她一言不发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开始搬被褥、整理床铺,随后对无措地站在一旁的春日道:“跟我来,我指给你洗浴的地方。”
她简短地指点他如何打水后,指着西厢那一排看似空置的屋子中的一间道:“我就住在那里,有什么事在门外喊一声就行了。”
春日点点头,踌躇了一下,突然道:“我叫春日远。”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春日面上一红,可仍是坚持着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我叫春日远。”
女子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若不是想到双方敌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那是忍笑的表情。
她偏过头,齐耳的发丝遮掩了半边面容。顿了一下,她淡道:“尹莫离。”语毕,撇下他转身隐入了廊道的暗影中。
春日带来的简单行装中换洗的衣物都为学府制服,从井中打水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却觉得很有趣,冲洗后带着一身的清爽打量起了今后的宿处。
与春日家的宅邸相比,这幢宅子说不上大,却也看得出从前住在此处的必是大户人家。如今许多房间都已废弃,整个宅子异常的安静。
屋前屋后各有一个小院,前院还残留着精心照料过的花园痕迹,后院却顺其自然,至腰间的竹篱门甚至直接通向没有人烟的后山。他就在后院找了处高石,坐着眺望暮色沉沉的山影。
在家里他最常干的事就是看书与发呆,曾被兄长与弟弟们讥笑为“软弱无用的爱好”,然而那也是年幼时的事情了,如今除非是碰到了面,否则他们恐怕也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尹莫离去灶房时经由廊道,瞧见的便就是这样一个在暮晖中静静坐于院石之上的剪影。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第一眼见到这个暗国人时,她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见过许多暗国人,但很少有人拥有这么安静的气息。她想他应该有二十好几了,瞧起来却仍像个少年,一身高领的郁蓝色制服和略长的柔发在一群刺头的士兵中很是突兀。微笑时,他的眼角会略略垂下,在周遭敌视的目光中,这个暗国人便是这样笑着对她说:“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