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看的书册仍敞开着静卧在地板上等着他,他却知道自己已无心再读下去。抬头望望泛着模糊亮光的天边,他穿上外出的鞋子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门兼管理马房的仆佣见来人没有着下人的衣物,知道是主人中的一个,连忙从马房中牵出一匹翼兽来,恭恭敬敬地低头道:“大人是要出门吧,请让小人服侍。”
春日一愣,略显无措地开口:“不,我……”话未出口,年轻的仆佣已将缰绳递了过来。
他牵出的是一只通体深黑的翼兽,马样的身躯,鼻孔里不安地喷着粗气,背脊上两翼巨大的翅膀不时扑棱扇动一下。
说来也怪,在仆佣手中显得略微焦躁的翼兽,一见缰绳被移到春日手上,竟“嘶”地长叫一声,两个前蹄也作势欲举,就如面对没有驯兽能力的普通人野性大发时一般。
春日忙把缰绳还回少年仆佣手中,马身鸟翼的巨兽才愤愤放下了前蹄。
少年吃惊地望着这一幕,这时才晓得打量眼前这位主子:中等身段,略显清瘦,郁蓝色的学府制服熨帖地套于身上,不见一丝褶皱,硬领也规矩地坚起,如出一辙的是一个不漏地扣上了的暗色铜纽,在天光下变幻出家徽的纹样。
打量的目光游移到高领之上,扫过这位主子厚度适中的弯唇,秀气的鼻翼,直至比普通男子的平头长上许多而显得些许凌乱的柔发——一个人选忽地跃入脑中,少年仆佣蓦地月兑口而出:“啊,原来你就是那个……”
——那个正室所生却没有丝毫驯兽能力的无用嫡子。
虽然少年及时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春日仍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意外地在少年的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轻视之色。
这个新来的男孩……是春日家旁系亲族的小孩吧?
只要沾染上一点皇族血脉,便有可能拥有些许驯兽能力,这个孩子恐怕是远亲中极少数拥有能力的人之一,便被送到了本家。就算是低微的差使,但只要与本家沾染上关系就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少年满心骄傲,没想到第一日便碰上了个连下人都不如的主子。
对少年轻视的目光,春日所能报以的只有习惯性的模糊一笑。
他朝少年点了点头,没有再靠近翼兽一步,独自走出了大门。那种皇亲国戚用于代步的野兽他从未骑过,无法靠近是其一,再者,数量原本稀少的翼兽如今已被强行繁衍出许多低劣品种,用于战场之上——春日看着它们,就如见到了另一些自己,或说是另一些暗国平民。
春日家的宅邸建于高丘之上,与皇宫和另一个楠见世家的府邸遥遥相望,构成了暗国都城的一大景观。没有翼兽,要下山确实不易,他平日去学府都是走另一侧较近的偏门抄小路下山,今日只因突然想眺望一下都城的夜景才来了正门。
第1章(2)
站在门前供翼兽起落的平台上,借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微光,可望见远处的山脚下那一片片的灯火,那是皇亲贵族居住的都城所特有的繁华。再远一些的灯火稀疏处现下虽然看不清,他却知道那里有一片片围绕着都城的绿田。因为大多数男丁都应征入军队了,白日我尔能在田里扫见的只有妇女劳作时戴的花布头巾。
他的目光继续远眺,在天际极黑极浓似乎正在跳动的一条线,他知道那是暗海,还有暗海另一头的国家。
昊国吗……
春日的目光顿了下,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实际上已被暗国侵吞了一半、正维持着表面上和平的国家,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呢。
没有同情,没有轻视,也没有身处强势一方对弱者的骄傲……胸口空空荡荡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隐隐于夜色中发出白光的虎形纹样,这东西与其说是父亲给他的联络工具,还不如说是借此来监视他。
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春日的右手在纹样上漫不经心地画了个符案,那白光便消弭无影了。
没过几日,他便收拾好行装启程。
他的离开极为低调,其实也张扬不起来,在皇亲国戚之中,春日家的嫡子本就是一个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符的薄淡存在。
在离开之前,春日去学府与平日较熟的先生们作别。他们一听说他要去昊国,脸上无一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兴许是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平日不问世事的春日实在与那个政治气息极浓的国家搭不到一块。
惊愕之后,有些先生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终于开窍懂得为国家出一份力了;也有几个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欲言又止,吞下去的都是那些在这个时节不宜出口的话语。
即使不受重视,但身为嫡子,礼节上他还是进皇宫拜访了身为当今皇后的姐姐。
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他与这位长姐幼时的感情却颇为亲厚。但这次离别之前的会面两人未能多加交谈,部分是因为姐姐的虚弱。她只来得及嘱咐几句多加保重的话,便咳着让侍女们扶回了床上。
望着姐姐日益憔悴的容颜,春日虽然清楚造成这份憔悴的原因是什么,却没有试图劝她。除了没有对他白眼相加,姐姐在其他方面与春日家的成员一样,有着极强的家族荣誉感。
他实际上算是独自前往昊国,父亲安排与他同行的人都是各世家被派往昊国锻炼的青年军官,各自有不同的目的地,只负责同路照应他到发现晶矿的地区。
他们乘的是专门用于输送新兵到昊国的船,在满船的军装中,春日的学府制服显得格外刺目。也许是因为这个,同行的人都与他拉开距离,船上官阶较高的军士向同行的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后,脸上便不期然浮现出了轻蔑的神色。
看来,在上层阶级中“春日家的嫡子”似乎已成了无能的代名词。
下层的士兵见到自己长官的态度,对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贵族也失去了敬畏,投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放肆与无礼。春日对这样的遭遇早已习以为常,多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房内看书,仅在夜深时到甲板上透一透气。
船在暗海上行驶的第三个夜里,他如往常般走上甲板,倚在船头的舷身上凝视着底下的海水。
暗海正如其名,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夜色中看去都是黝黑一片,但那种暗色与墨汁的浑污不同,是一种透着光亮的黑。掬在掌中,海水其实是透明的,仔细看时才会瞧出一丝灰色,如同透着清晨日光的淡灰琉璃。
头上的天空即使在无月的夜晚也少见星光,想看星星的话便去凝望在无风夜晚中的暗海。望得久了,总是透着奇妙光亮的海水竟也像是汇满无数星星的银河。
春日我尔会有这么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世界已颠倒了,他脚下的,其实才是真正的天空。又或者暗海的深处另有一个世界,这片海,正是那个世界的天空。
“靠得太近……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哦。”
夜风中传来一人的话语,他回头,看见一个下级兵士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样式普通的军刀中规中矩地挟在胸前,显然正在值夜。
兵士有着一张淳朴的圆脸,唇边的笑容也是憨憨的,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腼腆与……敬仰?
这是春日在这艘船上遇见的第一道友善的目光,所以他轻扯唇模糊地笑了一下。
似乎是受了鼓励,兵士上前几步鼓起勇气问他:“请问……你身上穿的是学府的制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