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医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言榛有种无力感。
她果然问错了人。
女医师笑够了,边擦眼泪边探手过来拍她的肩,“安啦,事情还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那家伙会烦躁说明他还没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程度,他身边的人都太纵他了,偶尔有你这样认真的人出现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女医师言之凿凿,“别忘了咱们这是什么行业,如果没有人提醒他不要混得太过头,以后酿出医疗事故怎么办?”
在“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和“其实前辈只是想多看一些好戏吧”两种想法间摇摆了半晌,言榛仍是接受了女医师的说法。
也许在人际方面她做得还是不够好,也许再努力一些,便可找出与那人平和相处的方法。
只是这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却在当天晚上轰然坍塌。
明明是很准时地出现在办公室,他脸上的表情却让她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事。
“怎么回事?”他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你也会值夜班?”
言榛犹豫地指指排班表,“因为……老师你有五天夜班,按规矩实习生和带教教师的上班时间是一致的……”
“不是这个问题!”他打断她,铁青的脸色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抱头大叫起来,“我值班是被罚的!是非正常性的!难道你也是因为旷工被罚连值五天夜班吗?这么勤快也没奖金可拿,干脆你代我值班得了!”
“可是……实习照规定不能独自值班……”
“都说不是这种问题了!”对方做个受不了的手势跌回椅上,像是再没有力气搭理她了。
他表现得如此明显,再迟钝如言榛,也看出了问题所在——
“为什么连值班都要见到你这家伙呀?”
他忍住没出口却宛如响在耳边的抱怨,即使不付诸言语也毫不掩饰的反感,深深刺进她的心。
她只感到一阵温热从胸臆间慢慢涌上眼眶,在对方开始变得诧异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失态的预兆。
言榛定定神,用最后一丝自制力低下头,“这样啊……那我回去了。”
不等对方反应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不紧不慢的脚步像是方才没有发生任何不快。
可却能清楚感觉到心头的裂口,像在汩汩流溢出什么,被埋藏起来、想忘却的、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驱回过去那段灰暗日子的黑色细流。
即使将紧攥的双手藏在白袍口袋里,即使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也不能阻止那些记忆不合时宜地翩跹而出,与强忍回眼眶的泪汇成一股难堪的苦涩——
十七岁时,在学生会会议上注意到他的自己;中学时代最后一次大扫除,被那样草率的温柔打动的自己;还有……终于放弃的那一天,看着车窗外那人的侧脸,于指尖下黯然远离的自己……
步履不觉越来越快。
“不能在医院走廊上乱跑哦。”在擦身而过的护士说完这句话前,言榛已奔至楼道拐角,扶着墙壁停了下来。
一手后上嘴捂住险些泄逸出来的呜咽,几乎在同时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
讨厌,讨厌。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那时远远看着却不敢靠近的自己,讨厌原来竟没有淡忘的自己,讨厌这么多年来仍没有长进的自己,讨厌被他讨厌的自己……
一波又一波的悲伤在微暗的楼梯间无声地奔流,像是要把她没顶。
反手胡乱去擦那烦人的眼泪,却把眼镜给碰掉了,弯身去捡的时候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熟悉的嗓音有些迟疑地问:“……你没事吧?”
言榛身子一僵,含糊地应了几声,蹲子假装察看眼镜有没有摔坏。
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是隐形的,不想被那人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
身后的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靶觉自己就像被逼入死角的猫,每一寸竖起的毛发都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拜托你走开!她在心里无声地喊,可那人就像同她作对一样越走越近,最后竟在她面前也蹲了下来。言榛脑袋一片空白,只能死死盯着手中的眼镜不敢抬头。
毫无预兆地,他伸手按住她的额头,以一轻率得几近无礼的方式将她的脸扳起。
泪水迷蒙的眼和哭红的鼻尖入目,他顿了顿,说:“什么呀,你干吗要哭?”
“……”言榛难堪地别开脸,胡乱抹去残余的湿意,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怒气。
这什么无辜的语气!会这么狼狈还不是你害的?没神经的家伙!
“喂,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呀?”对方仍是若无其事地追问着,让她都觉得自己的激动像是小题大做。可还是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因为一看到那张面容好像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怎么做……”
“什么?”
“……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好好相处?”讨厌,眼眶又热了。
言榛吸一口气,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年少时想接近而不得的人,在成年后突然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自己的个性偏偏是对方最讨厌的类型。
懊怎么做?
扁是想就已让人心灰的问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拿来折磨自己。
他没有对她的话立即做出回应,好半天才不明其然地“哦”了声,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突然说:“那个,咱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咦?言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握住手肘拉了起来。
第八章抚慰
夜晚的篮球场有种寂清的凉意,原本是供住院病人活动的场所,在这个时间只有几辆车停驻其上。
他递来从便利店买来的热咖啡,言榛轻声道了谢,两人持着纸杯各据长椅的两端默默啜饮。
心情已经回复平静,先前的激动仿佛不曾存在般,只是对事情如何转变成眼下的情形仍觉得不可思议,不由看了眼另一侧随意倚在椅背上的青年。
一手握着纸杯,一手插在白袍口袋中迎风而立,与随性微乱的黑发相比,侧面看来显得格外柔和的面部线条却透着种极其干净的俊秀,似乎只有被夜风吹得飒飒作响的白袍下修长的身形才符合他的年龄。
也只有在方才,言榛才意识到他是个成年男子。
青年给她的印象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很直率地表达自己想法的少年,叫人好气又好笑的公子哥儿。
可是少年在女孩子的眼泪前不会那么冷静,冷静到让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丢脸小孩。
他将空纸杯投进垃圾箱里,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在长椅另一头坐下。
咳了一声,他道:“那个……怎么说呢,我家的亲戚虽然多,不过从小玩到大的几乎都是男生……”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言榛有些诧异地抬眼。
“经常混的朋友圈子里当然有女的,不过个性也跟我差不多,基本上可以不把她们当女的看,所以柳师姐倒是骂对了,”他似乎有些困扰地挠挠脸颊,“我不大懂得对女孩子体贴。”
“而且说话口气又冲,唉……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惹你哭,关于这一点,咳,对不起。”他皱着眉头说完这句话,像是别扭至极,目光一直落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因为他道歉的态度太坦然,言榛反而不知说什么是好,总觉得……自己先前好像弄错了什么。
一直认为青他“敷衍”、“不经心”的态度,搞不好才是他太过坦率的表现。
对自己太过诚实了,所以毫不掩饰反感,觉得有必要道歉时,即使尴尬也会说出“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