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府在京师做的是南北货的买卖,直到上官老爷手中,就连药材、茶叶买卖都纳入,与京师内都司的关系向来交好。于是货材南来北往皆来去自如,家产更是遍布京师周围几个县省。
但之后却不知道怎么着,南来北往的货材在运送上总是出问题,像是被劫了货,却偏又找不到凶手,有时连御贡的药材都被拦劫在半路上,大内怪罪下来,免不了是一笔钱财充公。
祸事就这么接二连三,搞得上官老爷一个头两个大,天天往各地县衙跑,就这样南来北往奔波,身子也每况愈下,最后倒下不起,而在遍寻不到凶手的状况下,她自动请缨下江南。
那之后她才辗转得知,自己一离开后,夏侯懿便进了上官府,处心积虑和老爷交好,先博得信任,再让老爷委任他追查被劫货物,就这样,一笔笔的产业全都落到他的手中。
她的义兄上官向阳身为上官府的总管,一向不插手商事,得知事态严重时已来不及,加上病倒多寸的老爷沉郁而故,他便赶紧依老爷遗愿,将凝小姐嫁给早订下婚约的庞家,而她再从江南赶回。
夏侯懿低低笑开,侧靠着她,贴得极近,笑得邪狠。“因为我要报仇。”
“……报仇?”
“上官璇让我家破人亡,我就让他尝尝家破人亡的滋昧”
上官凛握紧粉拳,“这是不是有误会?”其实她想说的是,她家老爷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害人家破人亡的事!
“你以为我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吗?”他哼笑着,倒了杯酒浅嚼。“我爹以往做的是药材买卖,专将药材卖给太府寺经营的四熟药铺,但上官璇也想要搭这条线,所以暗中换了我爹的药材,让药材送到四熟药铺时,全都成了劣等货,顿时,我爹就成了以劣货牟利的恶商,四熟药铺上报太府寺,官员随即将我家给抄家封宅。”
话到最后,他的眼里尽是恨意,杀气腾腾得让上官凛胆战心惊。
她终于明白为何总看不透他了,那是因为他明明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却被仇恨蒙蔽了心,他的骨子里是个极善之人,但心却沉浸在黑暗里太久,所以才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但,他这么说是不对的。
她家老爷宅心仁厚,力求和气生财,绝无可能做出此等卑劣行为,这里头肯定有误会。
她习惯性地绞着手指,低喃,“应该是有误会--”
话未完,她已经一把被扯到他跟前,只见他眯起冷冽瞳眸,神色邪魅慑人。
“你懂不懂家破人亡的滋味?我娘因不堪打击而病倒,我爹为了钱四处奔波,却无人理睬,以往的好友不再是朋友,见着我爹像是见着了鬼,最终还将他打成重伤,那时我才多大的孩子,养尊处优惯了,哪里知道怎么讨生活?还是翁老去外头乞讨,才能给我爹娘一口饭吃的……”
夏侯懿神色揪变,似癫若狂,额上青筋剧烈收缩,像是回忆一次就再痛一回。
可她岂会不知道他的痛?她也是历经家破人亡的惨事,而罪魁祸首就是他!
她该怒该恨,可是当他说起往事,他隐藏的痛恍若也渗进她的体内,痛得她眼眶泛红。
原来他开仓贩济,是因为翁老曾为了他的爹娘去当乞丐,他对上官旧家仆好,是因为翁老是个不离不弃的忠仆,所以他愿意破例给遣散饷银……他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懂得将心比心。
可是,夏侯懿家与上官家的怨,肯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
“十二年了,我生不如死。”夏侯懿收起狂乱神色,低低笑开,“为了报复上官璇,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没有什么不能出卖,没有什么东西不能买卖,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做,终于,我在今年回到京城,也复仇成功了。”
上官凛呆愣地瞅着他,十二年?他爹娘死后,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做什么?所以他为了求生存而成了山贼?为了生存做尽杀头买卖?
愈想,她的心愈痛,十二年里,磨蚀他心里多少的正直和良知?
而十二年前,她才多大?根本不会记得上官府曾发生什么事。
这事要解,恐怕难了。
“小二。”夏侯懿哑唤。
“奴婢在。”
“你说,我有没有错?”
震了下,上官凛说不出话,不只是因为无法回答,更是因为他寻求一个支持的神情,这意味着他尚有良知在苛责自己,所以他吃不下,才会把薛厨子搞到快发疯,所以他睡不好,才会半夜不得眠……
“小二?”
上官凛闭上眼,微乎其微地叹息,“是老天的错。”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说?
她完全可以体会他的心情,但是却无法原谅他所做的事。
这债,化不清,这结,难解。
“老天吗?”夏侯懿低低笑开,把脸枕在她肩上。“小二,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她肩头抖了下,不敢看他。“我……”当然是报复,不然呢?要她拿什么颜面去见老爷?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
她倒抽口气,水眸偷觑向他,什么叫做她和他一样?难道他识破什么了?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的眼吗?”他闭着眼笑,没瞧见她的仓皇,迳自道:“你不是奴婢命,肯定是出身不差,却和我一样家道中落了,是不?”
浑身紧绷地听到他落下最后一个字,上官凛才闭了闭眼,暗松口气,却又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怕的到底是什么,是怕他识破她为复仇而来,抑或是她本身不愿被他识破?
他睇她一眼,随即又闭上眼。“放心吧,虽然你长得就这么小小一个,怎么看都不像个及算的姑娘,看起来又傻愣傻愣的,没太大用处,但我不会亏待你。”
闻言,她不禁苦笑。
“爷。”
“嗯?”
“报仇后……你开心吗?”
夏侯懿没张开眼,似笑非笑地低喃,恍若自问自答。“开心吗?开心吧……”
几日之后。
“记得多弄点菜给她,她像猪似的,怎么吃都吃不饱。”
掌灯时分,夏侯懿与四熟药铺的官员约在酒楼谈场买卖,临出门前,如此跟翁老嘱咐,气得上官凛牙痒痒的,很想咬人。
“翁老,你怎么这样看我?”面对他慈爱的笑,她不禁也勾起甜甜的笑回应。
“爷对你很好。”
她挑眉,很不以为然。“有吗?”
“小二。”
“奴婢在。”她乖巧地垂下脸。
“你以往可曾到过报慈寺?”
上官凛眉头跳了下,不动声色地问:“翁老怎么会这么问?”夏侯懿说他今年才回到京城的,但可不包括翁老,说不准他瞧过她以往陪着凝小姐在报
慈寺里贩济……若真是如此,那该如何是好?
“我记得在十几年前似乎见过你,不过应该是我记错了,你年纪没那么大。十几年前,说不准你都还没出生呢。”说完,迳自哈哈笑了起来。
说到底,翁老根本不相信她今年已经十七了嘛!她无奈地垂下脸,但也庆幸自己尚未露馅。
用过晚膳之后,她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路直往城东的外城门下而去。
在她的义兄随凝小姐出嫁到庞府之前,她曾寄信给他,与他相约时间、地点碰头,以商议接下来的计画。
今晚,她要顺便问他十二年前的事。
虽说她不太有印象,但义兄好歹长她十岁,应该会有印象。
等了一会,一抹身影飘然而至,她开心地笑弯水眸。“向阳。”
“凛儿。”上官向阳身形高大,面貌清俊,一瞧见她也微露笑意。
“我们好久不见了。”已经大半年不见,而大半年间,却人事已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