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被救下树的那个女子,若说容貌,她绝不是那种美丽到可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若说气质……他再次微笑,就算是对刚刚把她救下树的恩人,她的言谈之间还是有着一种骄惯的傲然之气。
大概是朝中哪位大臣家的独宠的女儿吧。这里是皇帝避暑的行宫,只有在夏天,朝中众臣随着帝王到这里时,才会有人出入。周围一带,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能进得来的地方。那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子。想想女孩那时穿的粉蓝色的衣裙,也没有一点可以识别的标识。平王朝中,皇家一般穿的是黄衣,而宫中的婕妤、侍女们,则又以所侍寝宫为别而穿着各色衣物,但每人都会佩戴同样的发簪和耳饰来统一识别身份。
至于各大臣家,一般以世家为别而穿衣着装,像他桓府,以象牙白色为惯常的衣色,除了上朝时所穿的朝服另有规定外,一般桓氏一族出外时,都穿象牙白色的衣服。只是,还不曾听说过哪家是以蓝色做为世袭的衣色的……桓灏想了半晌,终于放弃,除了那女孩身上佩戴的精致的首饰以及所穿衣物的材质明显提示他,那一定是个富裕之家的女儿,此外,他没有一点线索可以查明女孩的身份了。
他回过神来,暗自提醒自己,该是到宫里陪临王和怀王读书的时候了。
临王今年十一岁,而怀王则是十岁,临王明琦“聪明慧黠”,而怀王明珏则有些体弱多病,年纪虽小,已经常常缠绵于病榻。
想当初他被御驾亲点为皇子伴学时,父母异常高兴,连称这是皇室对桓家的信任和厚爱,更嘱咐他一定要小心服侍着两位皇子,不要辜负了皇帝的信任,然而……他微微冷笑……就算那被众臣赞为聪明无比的明琦,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蠢货一个。想他桓灏四岁便能熟读众家之著,六岁能写出让父亲称赞的妙文佳句,到了八岁时,更是满朝文武都称赞的奇才,若不是平朝历代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子二十四岁方可委以重任,以他的才智,怎可能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区区的皇子伴读?
想到要陪那两个乳臭未干的皇子读书,桓灏不禁微微皱起了眉,明明对他而言,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烂熟于心的历代文典之作,还要让他一遍一遍地诵读,只为了让小皇子听懂,而每天又为何要给才不过十岁、十一岁的孩童行礼下拜?居庙堂之高而没有相应的才能,怎能让他甘心?
想着,他又看了看那片树林,半月前,临王明琦受了风寒,皇宫中上下为了他的病情而忙成一团,读书的事自然耽搁下来了。父亲于是让他闭门静休,要他钻研因伴读而搁下的学问,另外,说是要他收收“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想起父亲训他的话:“少年人只知锋芒露于外而不知内敛于心,迟早必惹祸端!”
他冷笑着,有才之人,又怎么能位居无德之人之下呢?更何况,只怕临王也未必会像众大臣所料的一般,可以平顺地登上太子之位。桓灏想起父亲跟他约略提过的宫中之事,暗想:只怕有人是极不愿让明琦登上储君宝座的。
临王母亲沈妃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子,娘家在朝中本来就没有半点势力,她虽受过帝王一段时间的宠爱,但如今年华老去,而后宫中又向来是被手段高明的王皇后把权。本来身为皇长子的明琦是储君的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但王皇后及她身后权势熏天的王氏一族,素来对于朝政有着野心,断然不会让沈妃称心如意的。而那王皇后,许是肚子不争气,仅生下一女后再无半点消息。想来对于太子之位虽然耿耿于怀,却也是有心无力。王皇后之女,今年似乎有十二岁了。平王朝有规定,公主要等到年满十八岁时,才被视为成年人而准许会见各朝臣,并可以相对自由地出入宫中。这还是因为平王朝曾有过几个女皇,因此对于公主不像其他王朝那样严苛,可说是将她们终身‘囚’于皇宫的牢笼。但身为女子,先天上总是输了一筹。王皇后恐怕是抱憾无比,却又莫可奈何。桓灏想到此处,嘴角勾出一丝笑意:只怕到时,朝中会大乱……
正想得入神时,耳中忽然传来微微的抽泣之声,桓灏一下警觉过来,打量着四下。
细看之下,丛林的深处,一袭粉黄色的衣裙,一动不动地蜷着,只有微微的抽泣声,才泄露了女孩的踪迹。
桓灏一喜,是她吗?忽地心中又是一沉,想起那张有些骄横的小脸,那样的人儿,又怎么会伏在不见人影的林中暗自哭泣?直觉地,他认为那样的女孩,是不会受人委屈的。
那么,是谁伏在林中哭泣?
缓缓步近,他似乎是怕声响过大,惊吓了那只粉黄的蝴蝶,蝶儿就会一霎间拍翅而飞。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为何会那么在意那只小小的粉蝶。
“姑娘……”他轻轻问着抱着膝的少女。
泪眼朦胧中,明阳抬起头来,月白的长衫,关心的眼眸,正是那个等了半月的人。不知为何,明阳做了一件让自己日后想起来都会觉得害羞的事,她嚎啕大哭。见到他,委屈从心底层层地泛起来,眼泪争着涌出眼眶,好像是看到了可以倾诉的人。
桓灏还来不及欣喜,就已经被眼泪拧痛了心,那样明丽的女孩,是什么样的委屈,让她失了笑脸?
带着自己也想不到的宠溺,他在女孩身边半跪下,用双臂圈住哭泣的女孩,“嘘……莫哭,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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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下,小小的粉蝶偎着白衣的男子。
长长的乌发被阳光照得很有些暖意,发丝轻轻地偎在桓灏的肩上颊边,让他的心中也是一片微微的暖意。
桓灏知道,即使此刻丢下怀里的人儿,只怕也赶不上太学师父的课了,看来今天是免不了要被父亲痛骂一顿了。但,抱着小小的人儿,桓灏却不觉得后悔。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会对半月前的见面如此的记忆深刻。美丽的女孩,骄纵的女孩,他曾见过不少,可是,那种骄气下的脆弱,却是他所仅见的。虽然曾见过的那一面,她即使已有克制,但颐指气使的态度,还是隐隐地露了出来,可是,比骄纵更甚的,是那对眸子里深埋的寂寞和……孤独。
就是那种淡淡的孤独,才让他记住了那个女孩,那个就算孤独也不要让人家看出来、就算寂寞也聪明地用嚣张的态度来让你难以忘怀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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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明阳的心中升起百般懊丧: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示过弱,就算是想哭,也只会一个人哭泣,然而,为什么,连着两次,在同一个人面前现出了软弱的样子?而那个人,恰恰是她想见的那一个。
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个人,于是,只能继续趴着,只有自己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么想要摆月兑这样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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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的女孩瑟缩了一下。
桓灏暗暗对自己苦笑: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耐性,来安慰一个小女孩。然而,自己也知道,在看到她哭泣之后,就再也不忍心把她推开了。
靶觉着襟前的微湿,有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疼涌了上来,那个女孩,就连哭泣也倔强地不发出声音,只有泪水,见证着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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