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脚踏车后轮急速刹住发出刺耳的响声。
罗秉夫皱眉望向高分贝来源,发现又是中午见过的那个女人。
怎么每一次她一出现就会伴着扰人的噪音?
“哈罗!真的好巧喔!这是我们今天第三次见面耶!”倪安琪的车精准地停在“传阁”店门口。
“我们打烊了。”罗秉夫将门外的“营业中”挂牌翻个面,变成“休息中”。
他很明显地便显出不想和她多谈的态度。
“你就住在这间店楼上?”可惜他感觉不出来,应该说这是她的天赋异禀,自动排除接收到的负面信息永葆乐观开朗。
“是。”他退到屋内,打算关上门。
“你的店都开这么晚吗?”这条街附近的店家,除了卖小吃的,十点左右就打烊了。
“平常十点,今天比较晚。”刚刚为了拆解修理一支难得一见且复杂的“SwanVisofilVT”,忘了时间。
罗秉夫是国内少数拥有维修古董钢笔技术的人,这门技术是祖父传授给他,钢笔收藏家没有人不晓得他们祖孙俩,而罗秉夫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维护严谨考究,所以尽避排队等着和他见上一面的人多到以卡车计数,也没人敢出声催请他。
“再……”他要关门了。
“我们真是太有缘了。”她仰着脸望向他,也望见了店内深处那盏亮着黄色灯泡,美丽的立灯。“你要睡觉了吗?”
罗秉夫“再见”没有说完,她已经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了。
而尚未回答对方问话就贸然关上门,很不礼貌。
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你看,今天的月亮很远很漂亮。”她忽而转身向后,指向天际。
他抬头看,是很圆。
很久没注意过月亮的变化了,以前,有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床边,看月亮看星星,彻夜不眠……
“再过一、两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倪安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东扯西扯,就是赖着不想走。“我喜欢吃月饼,咸的那种,里面有包卤肉跟肉松。”
或许是潜意识里害怕回家面对刘家豪的冷漠、或许是店内那盏温暖的灯吸引了她,或许是他身上一种古老、沉静的气息,抚慰了她此时心中的不安……
“对不起,我要休息了。”他断然为两人的不期而遇画下句点,虽然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不忍对一个连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月饼都能拿出来当话题的纯真女孩如此林夕时间,但他不喜欢无预警地被打扰。
“嗯,晚安。”她甜甜地笑,并不认为他无情,骑上脚踏车,愉快地挥挥手。
“那我们明天见。”
陌生人的淡漠并不能伤害她,相较之下,刘家豪的冷言冷语才教人心伤。
罗秉夫愕然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明天……还见?
上午十点,“传阁”开始营业的时间。
店员推开木门,模着壁上的开关,亮起柜台前方的灯以及墙壁上展示钢笔的小灯。
早班店员姚怡慧是个略嫌富态,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年轻时在文具店工作好长一段时间,略懂钢笔的知识,婚后辞去工作,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后才又再度回到就业市场。
“传阁”离家近且工作轻松,老板也不啰嗦,所以一待就待了五年。
晚班的店员阿健是个年轻小伙子,理光头,蓄胡子,左耳还戴着圆耳环,手背上刺了个荆棘玫瑰盘绕十字架的图腾,看来玩心很重。
姚怡慧一开始不大理解罗先生为什么雇用他,毕竟两人的性格感觉上就不大对盘,后来才晓得阿健是个画家,以钢笔作画,虽然尚未创出什么名堂,但罗先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让他在店里打工,而且从不规定他上班时间做什么。
“罗先生早。”姚怡慧朝向端坐在后方工作室练字的罗秉夫道早。
尽避相处了五年,在她眼中,罗秉夫仍是个谜样的老板,年轻,才三十二岁,相貌堂堂却仍单身,说是商人也没见他认真经营这间店,可上门找他的政商名流,络绎不绝。
“早。”罗秉夫轻轻颔首,聚精会神,轻握着钢笔,完成周敦颐《爱莲说》的最后一句,落款。
每天早上他会在开始工作之前先练两个小时的硬笔书法,这是从小与爷爷同住养成的习惯,练字之前也试纸、试笔、试墨,而他的硬笔楷书与行书就如名家的字画,一向是钢笔爱用者眼中竞相模仿与收藏的极品。
今早,他的几个字显得聊乱了些,转折与收尾处笔墨稍稍晕了开来,不是纸的问题,是他注意力不够集中,思绪飘忽,因为……昨晚没睡好。
倪安琪的出现触动他回想起些许往事,那甜甜的笑容以及无厘头的天真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恒久刻划在他心头的女人。
昨晚躺到床上,闭上眼,脑中突然跃进倪安琪脸上盈满笑容向他挥手的画面,重叠了他在医院中庭回头望向四楼窗户,床边人儿苍白如雪的小脸和细瘦的手臂用力挤出精神饱满的假象。
雪儿……他的未婚妻,来不及将她的名字填入他的身份证配偶栏,一切便已永永远远地划上了句号,成了永恒。
他心头猛然一揪,然后便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罗先生——”姚怡慧走到罗秉夫身旁,“外面有位倪小姐找你,说要看笔。”
“你帮她看吧。”罗秉夫回过神,将笔洗净,与字纸一并收进柜内,接着打开工具箱,翻开工作日志,取出药修理的笔。
“嗨!嗨!我来啰!”倪安琪不知何时蹒到他面前,弯着身朝他微笑。“我想,还是决定留点惊喜,生日礼物就我自己来挑,可是我不懂,要麻烦你帮我介绍。”
罗秉夫本想请店员处理,但转头看向她时,赫然发现她眼眶红红的,虽然嘴角是笑得,但看得出来笑得有些勉强。
“等等我有课要上,下午得进剧团,昨天跟你约好了,可是只有这个时间有空……”她吐吐舌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她是为了“约定”,所以即使脸上还留着刚哭过的痕迹,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来,然后挤出没事的笑容?
煞那间他有些不忍,起身,走向前方柜台。
“你先看,喜欢哪几支,我拿出来让你试。”他站在柜台后方,并不亲切,却也没显出不耐烦。
一旁的姚怡慧有些讶异,一般而言,指定找罗秉夫介绍笔的通常都是很有“分量”的大人物,要的也非柜台上陈列的一半钢笔,所以当他走到柜台后方亲自为这位年轻小姐介绍,实在很不寻常。
“嗯……”倪安琪左看右看,根本无从选起‘每一支都好优雅、好漂亮。
“他的手多大?”罗秉夫看出她的困难。
“我比一下。”她拉起他的手,将自己的小手覆上,“比你的还小一点,手指没那么长……”
罗秉夫抽回手,从柜内挑了一支素雅中不乏时尚感的雾银色金属钢笔。
“LAMY06,手感、质感,还有书写的流畅度,以平价的钢笔而言很不错。”他打开笔盖,一板一眼地介绍。“你握握看。”
“好漂亮。”她拿在手中,反复地抚模着。
不知是他给人的感觉很专业还是天生就具说服力,或者是她太容易听从别人的建议,总之,从他将笔从柜子里拿出来后,她就喜欢上这支笔了。
“这支笔是入门笔,对于不习惯使用钢笔写字的人恩那个协助调整握姿。”他拿出同一品牌的另一笔。“这支外形比较简洁粗犷,适合男性的手感。”
姚怡慧站在一旁听,发现原来这个老板的个性不是“沉默寡言”,而是“酷”。瞧他面无表情中有着绝对的专业自信,言简意赅,那说服的力道比她笑容可掬、口沫横飞的介绍强上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