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雩,妳别瞧不起我。”他垂下眼睫,没头没尾冒出一句。
“我不会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
“以后、哪一天……不管是哪一天,别恨我,好吗?”他低哑的嗓音略带酸苦无奈。
“为什么要恨你?你做错什么事怕我恨你?”她瞇眼猜测,想不出个答案。
他虚弱一笑,没回答,眼睫合上的次数愈见频繁,显然是累了。
她从床沿起身,以为他会松开手,让她走到水盆边浸湿手里那块变得温热的巾子。
谁知他不但没松手,反而在半昏睡的状况下失去全身气力,无预警地往后垂直仰躺,顺势把她拉向他的方向;沈雩止不住他突来的动作,极不文雅地趴倒在他的厚实胸膛上,而手里那块巾子,刚好被丢在他唇颚上,免去和他唇与唇相对的可能。
“唉,可惜了。”元震笑着叹息。“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拉下覆盖住下半张脸的湿布巾,闭上眼,不大清醒的低语喃念:“今夜妳这样尽心照顾我,如果真有怨言,也请妳千万别说出口啊……”
语毕,随即松开手掌。沈雩拧眉从他身上爬起来,心里莫名浮映许多情绪,疑惑的、不解的、猜疑的;她看着已昏睡过去的他,想了好久好久,还是想不出可供解惑的答案。
从昨日冰上相遇,她就感觉到这个人对她不加掩饰的情意,似乎喜欢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在这之前,他们只在沈府见过一次面,甚至连交谈都没有,他为何会喜欢她、忘不掉她?她很难平空想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很难理解为何此时胸臆之中会充塞着一种闷闷的、舒展不开的情绪。
这两天以来,因为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陌生男子,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像被倒进五颜六色的颜料一般,突然增添好多色彩、好多奇怪的感受。
原来她也是有感觉的人。曾经,她以为她的无情无绪是天性使然,再大的事情都不能惹她皱一下眉头。现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她不曾起过涟漪的心,却翻天覆地变了个样。
在她过往的岁月里,何曾遇见过这般狂肆无礼之人?从没有人敢对她不敬。她和每个人之间的距离,总是远远的、疏离的;她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太久,久到人们以为那就是她所喜爱的生活方式。也许,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人眼中尊贵的身分、出色的才艺,将她隔绝在别人触碰不到的小小天地里,没有同伴和兄弟姊妹,她在备受保护的环境中成长,清冷的性子于焉养成。
虽有贴身侍女小雪的陪伴,但小雪的吵杂叨念,是一种听而不闻的习惯,大多时候是没听进心里的。她日日仰望蓝天,想象天空的另一端,居住着一些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们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不管如何,都是她一辈子无缘经历的生活;是不是会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和她交换这种娇贵却单调的生活?如果可以,她绝无二话愿意答应。
直到她离开家门,终于彻底月兑离那座华丽牢笼的限制,也在同时间明白,原来不管有无牢笼禁锢,她的性格都不会改变,她已经习惯沉默的自己,一旦出现其它改变,只会让她感觉无措。
如果她因外在而有所改变,那从前的沈雩,是否将从此烟消云散?
如果从前的沈雩不存在,此刻的她,又算什么?
太多的问题恼得她头痛,把打湿的布巾贴在他额上,沈雩在床沿坐下,头痛着,没半点睡意。
元震身强体健,两天即痊愈,反倒是照顾他的沈雩因他而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几天,病情无甚起色,让小雪急得跳脚。元震知道不能再拖延,趁这一两日天晴,要小雪整理行囊,带沈雩到镇上找大夫看病。
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披风,把沈雩包得密不通风。她不想离开这住了几个月的居所,但没人理会病中沈雩的抗议,硬是把她抱上马。如果和小雪共乘一匹马还无所谓,偏偏小雪很轻易地就将主子给出卖,毫无异议让元震抱着她共乘。
“小姐,我的身子这么瘦小,怎么抱得住妳?如果半路妳从马背上掉下去,我可救不了妳。”很干脆地把她推给元震。
头昏脑沉、全身软绵的沈雩,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一路上无可抗拒的靠在元震怀里,由他紧紧护着抵达数里外的城镇看大夫;又说西北冬雪袭人,沈雩屋子里的存粮和柴薪不足以过冬,片面决定暂住在这个叫做平安的小镇。
平安镇
没下雪的日子,小贩先后出来摆摊做生意,路上行人不少。
沈雩病体初愈,像抹轻飘飘的游魂,纤纤身形漫无目的地走在忙碌的街市里。
“沈雩!妳闹够了没?”
元震从后面追上来,挡住沈雩前进的脚步。
“闹够了没?”沈雩深觉可笑,看着元震略带谴责的面孔,扬唇说道:“我像是会任意胡闹的人吗?别人总说我太过沉静,说我胡闹的,你是头一个。”
“是啊,能发掘出妳另一面的潜能,我的功劳不小哪!”元震也笑,唇边浮现迷惑人心的深刻笑痕。只要她肯开口和他说话,被她误会也没关系。
“你唆使小雪卖了我们的马匹,现在我们回不了家,你高兴了?”
难得显露心绪的沈雩,异常地在平素冷静的声音里透露出情绪起伏。
“小姐,卖了马也好,如果我们继续住在那里,恐怕捱不到大雪降临,就被饿死或冻死了。我和小姐从沈家出来,是要陪小姐一起过妳想过的生活,不是要和妳冷死、饿死在那栋离京数百里的破房子里的。”就连小雪也加入劝说行列。
“小雪,妳把马匹卖了,是想长住在这座城镇?”
“小姐啊,大雪就要降临,不把马卖了,在这里度过冬天,难不成要四处骑马去踏青?养着马儿,就得多负担一笔饲料钱,我们应该能省则省,日子不能过得像从前那般宽裕了。”
“小雪,妳倒好,来了一个元大哥,就毫不考虑把妳的小姐推到第二位去了。”沈雩垂下双肩,有种被遗忘忽略的寂寥。
小姐,妳这是在吃元大哥的醋吗?小雪满心感动,几乎月兑口问道。但一抬头,看见小姐清冷似冰的表情,她又把话全吞下去。
“嘻!”元震看主仆二人的对话十分稚气,忍不住笑出声。
“很好笑吗?”沈雩瞪他一眼,从他身旁绕过往前行。
元震立即追上,走在她身边,不着痕迹挡去路人与她擦身而过时不经意的碰触。
“其实也没多好笑,只是妳现在生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沈雩得咬紧牙根才能装作没听见他带笑的话语。
“老是绷着一张没表情的脸,不会太辛苦?不要告诉我,妳是怕女人的天敌--皱纹提早报到。妳还年轻,不用怕的啦!哪一天妳脸上真的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我也不会嫌弃,因为那是智慧的刻印,只会增添妳的美丽,不会让妳变丑--”
“说完了吗?”沈雩停步,不悦地看向他。
周遭来来去去的行人在不小心听见他亲密又轻佻的言语时,都会向他们投来了解又好笑的眼光,好似认为他们是对在闹脾气的小夫妻。尤其众人在见了她的容貌之后,虽碍于她身边“有人”,却仍不舍移开目光,不管是行人或小贩,都目不转睛瞧着她,纵使她不想在意别人,也要对始作俑者生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