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康匮之事她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始终不敢相信事情会这般顺利,她认识几十年的皇帝不该是此般昏匮之人,她只是在心存侥幸呐。
这下子,大军开拔,皇帝岂有不知之理,那么皇帝为何隐忍不发?
答案只有一个——皇帝早做好万全准备,父亲已是皇上的囊中物。
不管壅熙如何作为,壅熙始终是龙家子弟,便是他阴招使尽,这天下仍是大燕的天下,他做得不好,自有龙家人来取代,韦氏的光荣盛衰,她尽了全力便是,可父亲这般作法,得承受青史上多少骂名?
何况,父亲打的,是一场必败之战呵……
累了,她不愿再多言。“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九皇子,请好自为之。”
皇后再不多看他一眼,佝凄着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她唤宫女进门,在宫女的扶持下,缓步走进寝宫,缓缓坐在床沿,偏过头,她望向窗外那株牡丹,久久不转眼。
她回想那隼的青春岁月,回想容哥哥马背上的飒飒英姿,那首小调是怎么唱的,她已记不得歌词,只记得容哥哥的歌声醇厚温暖,像一壶上好的美酒,一点一点渗进心卢。
她总爱念一阙词给他听——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浪漫时,那人儿在花中笑。
容哥哥笑着说:是啊,飞雪迎来春报喜,百丈寒冰冻不坏花枝俏丽,冬天过去,春天就不远了。
那话儿,明明是真理,怎地,她日也盼、夜也盼,却盼不来春季,为什么她的寒冬比人长,为什么她遗失了春季。
转过头,再看一眼金碧辉煌的宫殿,这纯金打造的牢笼,囚得起金丝雀,却囚不住它想飞的心。
只是,她的心还能向往自由天空,她沾满鲜血的羽翼还能飞得动?
一滴、两滴……无数滴鲜血飞溅……
垂首,她看见自己的双掌间淌着血河,梦妃死时不肯瞑目的双眼,被毒哑的淑嫔至死都无法为自己做辩解,李美人、邱贵人、王贵嫔……一张张绝美凄惨的脸孔自眼前闪过……
埋葬在阴暗角落的剧毒记忆复活了,轻而易举地将她坚不可摧的心,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它们扭曲狰狞地爬了出来,化为水银,在她的血管、在她的神经、在她每一分知觉间缓缓流动,残忍地凌迟噬虐她的四肢百骸。
错了!从进宫的第一天就错,争夺错了、嫉妒错了、怨恨错了……她的一生,竟是个错误的累积史……还能再错吗?还能再留下千古骂名?
她像被霜打了的蓑草般,委靡起身,蹒跚地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几经踌躇才落笔。父亲大人: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入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漏乃放弑……
而今大燕帝君,整顿吏志、清查亏空,他推行廉政、严惩腐吏,他重农务本、兴修水利,东北垦荒、百穿清丈,他废除贱籍,关历代帝王之先河……实为一代明君。
夫臣子侍朝,本该忠贞信义……父亲如此作为,如何能杜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呐……
今日听九皇子所言,知悉父亲假传圣旨,让立邦领军回京,如此动静,皇帝万万不能全然无察觉……万祈父亲能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满纸满篇均是出自真心,真心要父亲看清楚当今局势,万万不可成为罪人,只恐怕她的父亲,再听不进她的真心。
封起书信,她唤来贴身太监,把信送至韦府,一番谆谆细嘱后,待太监离去,她长叹,复又望向窗外,望向那片找不到尽头的黑暗。
未来,她已然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世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荣华富贵、镜中水月,人世一遭,但求于心无愧……
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恍惚回头,看见容哥哥站在那个角落,对她微微笑着。
她回他一个惨澹苦笑,眼里压抑许久的东西终于落了下来,她轻嚅双唇,悄声道:“容哥哥,可我……于心有愧呵,人生宿业,点滴必报,欠下的,终要归还……”
人落入红尘,不过是醉眼微瞠,遥望蓬莱,不管愿不愿、想不想,总会在许多情况下做出选择,然后,不论苦甜、不论是否乐意,都得咽下自己所种的果实,只是……这选择究竟是出自人们的真心,抑或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嘲弄?
太监走出清华宫,在御花园里拐过几个弯后,瞧瞧左右,见四下无人,朝寿永寓打向走去。
一进宫殿园子,就见汪公公在那里接应,太监微微俯首,从袖中取出皇后的家书,递给汪公公。
“随我进来。”汪公公低语。
“是。”
太监随之进入寿永宫,一炷香工夫,汪公公拿出一封新信交给他,低言道:“送至韦府,交由国丈韦安礼亲收。”
太监应诺,转身而去。
那封新信里面,只言八字——万事俱备,按计行事。
第二十六章冒险蛮干
京城,泰安客栈天字房。
茵雅静静听着银月的抱怨,她没有责备,因为小丫头确实闷坏了,离开熙雅小筑已
经四十几日,原本想往南方走的,没想到谨言追上来,一句“计划有变”留下他们。
这些天,不只是她,连银月也被关在屋里,半步不得离开,眼看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茵雅既好笑又心疼。
她揽过银月,柔声道:“你不是经常羡慕那些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绫罗绸缎裹满身,珍珠羹、鱼翅汤,事事人代劳?”
“可不,天底下就有那么不公平的事儿,有人一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有的人像我们这般命贱,才五岁呢,就得跟着爹爹下田、帮娘养鸡喂鸭,片刻不得闲。”
“可我们这些享尽荣华富贵的千金大小姐,过的便是这样足不出户、哪里都不能去的日子呢。”
“哪儿都不能去吗?”
“嗯,打出生到现在,我去过的地方,屈屈手指头都能算得出来呢。”
“难怪夫入被关那么多日子,也不见半句埋怨。”银月恍然大悟,这些天,夫人身子不舒爽,吃不下、睡不香,她还以为是被憋坏的,原来不是。
“所以上天是公平的,舍了东边,必得西方,想得自由,又岂能奢求富贵。”
“我突然半点不羡慕飞上枝头做凤凰这回事儿了。”
“如若能做只自由自在的小麻雀,何必羡慕高高在上的凤凰。”
茵雅揽起眉头,总有女人抢着做凤凰,哪里知道,那身足以炫耀的羽翼正是它被人囚禁的重大原因。
“可夫人……”银月犹豫半晌,问:“您不想王爷吗?”
想,怎能不想,想自己的离去是否令他太伤心?想他在那个诡谲的朝堂,是否一不小心又落入人家的陷阱?
想坜熙未来的日子,想那个可怕可鄙可恨可叹的政治,想孤军作战的他落在那个旋风中心,漫漫长夜,谁为他支持?
她想天公不恤、月老无情,但教情投意合的两人,不得不天涯相隔、人世分离,这个天地呵,到底是对谁有情、对谁有意?
心酸着、扯着,每每这念头出现,她就为他心疼心痛,她得找出更多的好说词,来劝说自己,他过得很好,和自己在他身边时一般好。
婚礼这几日即将举行,茵芳那样好强的女子,肯定会想尽办法得到夫君的全心爱护。而坜熙,于帝于王,情爱本就不是人生大事,开创不朽基业,才是他们真正志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