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阅熟门熟路地把水果摆上,点上一柱清香,闭上眼睛,诚心默祷。
岳仲岗叹气,燃起香烛,也在她身旁跪下。
“你跟爷爷女乃女乃说什么?”把香插上后,他问。
她没闲着,去弄了桶水,把墓碑擦得雪亮,然后忙着拔草。
“我告诉爷爷女乃女乃,要保佑岳岳,他的个性很冲,到国外念书不要和黑人打架,黑人都有枪。”
他笑了,她摆明种族歧视。
“美国是个枪械自由买卖的国家,不只黑人,只要你想,也可以买得到枪。”
至于个性冲动……那是很多年前的事,那个时候,他为父母亲的离异愤慨不平,就如阅阅说的,青春期的少年,荷尔蒙分泌都有问题。
“黑人看起来就是比较凶啊?你看美国片里,坏人都是黑人。”
“你很想那个岳岳吗?”
如果她很想岳岳的话,他不介意把自己介绍出去,只不过,一开始存了好玩的心情,他没招认身份,反而以房客的角色留下,现在把话捅破的话,他必须要顾虑她的自尊心。
别看她老是笑眯眯,她可是骄傲得很,是个很会记仇的小东西。
想岳岳啊……阅阅笑歪了头,想啊……很想很想的……
想他冲动的脾气,想他明明是弱鸡还敢跟霸王挑衅,想她花一个长长的暑假,把他从弱鸡训练成勇猛男性,想他黑黑的脸上白白的牙齿,全身上下充满太阳的印记,想她从秋千上摔下来,他振臂,将她接个紧紧……
好想,她那么想他,他却忘记他们的暑假约定。
突然,她回过神,欲盖弥彰地挥舞双手,笑容可掬说:“你不要误会哦,我现在是你的女朋友,怎么会去乱想别的男人,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很忠心耿耿的啦。”
忠心耿耿?她真当他是岳飞?
“我不是误会,纯粹好奇。”
岳仲岗蹲到她身旁,学着她拔草,他发觉,和她一起做事都会很有趣,但重点不是“做什么事”,而是“和她一起做”。
“好奇?对岳岳?”
“想谈吗?”
“我宁愿跟你谈别的。”她摇头。
对她而言,岳岳不是用来谈的,是用来想念的,想着遥远的那个暑假,想着唇齿间化不掉的鸡蛋冰,想着他,她便能说服自己,即使是孤儿,也有美丽的童年光阴。
“别的?”他眯了眼。
“一些……比较实际有用的东西。”
“什么叫做实际有用的东西?”
“比如……弄弄。”
她一个头两个大,汪老师说弄弄很聪明、模仿力强,很容易被环境牵着鼻子走,而最近的那所国中以出产流氓出名,多数关心孩子的家长都不会让孩子留在乡下念国中。
汪老师知道阅阅的经济问题,送弄弄到外地去念书又会增加一笔开销,但她真的很担心,弄弄到那所国中会跑去当大姐头。
“就照汪老师的意见,把她送到都市去。”
“问题是她肯不肯啊,弄弄固执得不得了,意见多又难说服。”
“没谈过,你怎么知道她不肯。”
“我抠,她比我更抠。要是她知道我要花钱让她出去外面念书,说不定脾气一拗,连国中都不去念了。何况我也很担心,没人在身边照顾,她会不会变坏。”
“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弄弄?”
“别人?你说问问啊。讲到她,我更头痛了,前阵子寄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回来,我还以为她和予屏一样,嫁到有钱的好男人了,结果对方竟然是个同性恋。”
“最近又突发奇想,说要生个小孩,说如果顺利生下小孩,她可以拿到一千万……我吓都吓死了,我再爱钱,也不能为了育幼院把问问卖了啊,万一她得了爱滋病怎么办?不行,我得找时间上台北,当面找好她问清楚。”
“除了问问,没有别人可以照顾弄弄?”
“闪闪?”她摇头。“闪闪最近工作不顺利,被上司性骚扰,一状告到大老板那里,没想到上司是大老板的弟弟,闹到最后,性骚扰的人没事,受骚扰的竟然要被迫辞职,她之前赚的钱几乎都汇回来了,我担心她没钱用,打电话又找不到她。”
他听着阅阅的忧心仲仲,理解对她而言,育幼院里一起长大的同伴是姐妹、是亲人,谁发生问题,都要彼此照应。
他很羡慕她们之间的感情。
“别烦,我陪你上台北,但……前提是要开我的车。”
他受不了阅阅对小卡的阿谀谄媚,他想,口蜜月复剑,指的就是阅阅。
突然,他握住她的手,审视着上面的累累伤痕。原来她也会受伤,她对于“快速削皮法”并不如他想像中熟练,只是……她很习惯痛觉,很习惯将伤口视而不见。轻轻抚上她的手指头,悄悄地,不舍心疼。
她怔怔看着他,有两分模糊、三分说不出口的滋味在胸中翻涌,当他深邃的眼神落在她指间的伤口,当他珍贵地触碰她的指头……
这就是交男朋友的好处?他会关心你、疼惜你,把你担心的事情挑到自己肩上去?
“仲岗……你好像很认真?”她抽回自己的手,心底忐忑。“什么事情很认真?”没头没尾的一句,要教他怎么接。
“对于交男女朋友这件事。”
“我是很认真啊。”
虽然一开始,恋爱并不在他的计划里,他只是凭直觉行事。
直觉告诉他,他对一成不变的忙碌生活感到厌倦,想要逃离旧有的生活圈。
直觉告诉他,那个看到支票双眼就闪烁光芒的阅阅,会像小时候一样带给他幸福快乐。
直觉告诉他,隐瞒戏弄她,等他要离开当天,把她当小偷的事情当面戳破,她精彩的表情一定会让他开怀上大半年……
一堆没经过计划的直觉,在那句没经过大脑便月兑口而出的“想不想谈一段恋爱”之后,变得鲜明。
原来对她的记忆,像被压缩成一小方海绵,松开压制后一下子膨胀成一大片,于是他记得事事件件记得许多小细节。原来,他那么喜欢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原来他在乎她的感受,不舍她的奋斗,他越来越想要参与她的生活。
看着她认真勤奋地过着每一分钟,他羡慕;看着她再烦再累,也不让笑容离开脸庞,他钦佩;看着一个在社会阴暗角落成长的她,随时随地把阳光背在身上,他赞叹。
他不懂,为什么她永远都这么开心,明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顺利的比顺利的多。他不懂她的快乐,却懂得,只要在她身边,他就会跟着快乐。
他不想放弃这份快乐,所以,他要和她当男女朋友这件事,从直觉纳入计划中。
“不懂。”她说,没有人会对一个月的爱情认真。
他揉揉她的头发,笑道:“不懂没关系,以后就懂了。走吧!我们一起去接弄弄。”
今天弄弄毕业考,只上半天课。
“喔,帮我烧烧纸钱吧。”她递一叠纸钱给他。
他接过手,在盆子里面燃起火焰。
她一面烧、一面笑着说:“阿公、阿嬷,你们要把钱收好,不要看别的鬼很可怜,就自己省吃俭用,通通捐给别人哦……”
“你又知道爷爷女乃女乃会把钱捐给别人?”
“当然知道,阿公、阿嬷是大好人,自己吃地瓜稀饭豆腐乳,却把钱拿去国中国小,帮贫穷的学生缴学费。”
“真的吗?”自己爷爷女乃女乃的事,居然要阅阅来告诉他。
“真的,爷爷女乃女乃的脸上有很深很好看的笑纹,我问他们,要怎么样才可以长出那样的纹路。爷爷说:每天笑嘻嘻,自然而然就会长出来啦。我问:要怎样才会每天都很快乐?嬷嬷就告诉我,要快乐很简单,不断付出,就会得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