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果气,她怎会介意那些无聊诅咒,延误病情。
“他……还好吗?”
“不差,但他很想你。”
“阿誉……如果他赶不及,可不可以帮我传话,告诉他,我不气他。”
“他赶不及,等你动完刀,亲自告诉他。”这些话,他说得很心虚,检验报告榨乾了他的自信,这几天,他反覆挣扎,考虑着要不要放弃手术,他很害怕,怕自己是刽子手,毁了她最后几个月生命。
她不是个爱奢望的人,所以马上转移话题。“如果我醒来,忘记你是谁,怎么办?”
“再当一次作家先生,让你再一次爱上我。”
“如果到最后我决定去当仙女,你怎么办?”
蒋誉突地把她搂得紧紧紧,然后故作轻松的说:“我和晴天密谋过了,商妈妈归她、跳跳归我,所以仙女名单里,对不起,没有商天雨。”
“我会努力赢过这场手术,但是万一——”
“没有万一。”他切断她的话。
她拍拍他的大手,“让我说吧,我希望能把每件事都安排好。”
就像她安排他和杜绢的幸福?傻气,世上没有人或事可以被安排,若不是走到最后一步,没有人能知道自己被定在哪里。
他这么想,却没这样说,说的是——“你想安排什么?”
“不要为我哭,我要你开开心心送我到妈妈和姊姊身边。”
他想也不想的摇头,他不可能不哭、不可能开心,她在强人所难。搂紧她,把头埋进她颈窝问。
“我是外貌协会会员,如果手术后我不幸变成植物人,可不可以……在第一次感染的时候就放弃急救?”她扯着他的袖子,问得痛心。
他不回答。
“下葬的时候,阿誉可不可以帮我换上青鸟的舞衣?不管在不在你身边,我都会努力当阿誉的小青鸟,为阿誉带来幸福。”
他继续保持沉默。
她自顾自往下说:“等我变成货真价实的青鸟,我会在人间寻觅,为阿誉找个好女生,让她爱你、疼你,在未来几十年里,照顾你。”
“我不需要谁照顾。”
“要的,阿誉对工作太拚命,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身体;阿誉的心灵很空寂,需要人倾听他的心声。打勾勾,如果我找到这样的好女人,我会让她穿着蓝色小洋装出现在阿誉面前,如果阿誉心动了,就努力追求她,好不好?”
她伸出大拇指、小指,要和他做约定,但蒋誉固执不肯,大掌一包,把她的小手包在掌中间。
“阿誉,我很担心你……”
“你该担心的是如何打赢明天的战争。”
“我当然会尽全力赢,不过是想让自己更放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往前行。”
她拉开包裹自己的大手,稚气地推出拇指小指。
蒋誉定定看着她,酸气袭上鼻心。手术成功率那么低,她的赌运偏又奇烂无比,交代后事难道真的成了她可以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不想放手,不想让死神站在面前嘲弄他的爱情。两颗泪水滑下,他不准自己哽咽,别开脸,仍拥她在怀问。
“阿誉,我说的每件事,只是在预防万一。”
抹去泪,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我知道。”
“我的舞蹈老师说,只要把准备做到一百分,成功的机率就会大幅提升,为了我的成功,阿誉是不是该容许我为自己做好准备?”
对、对、对,她说得都对,只不过,他怎会是她的准备范围?
商天雨无视他的叹息,模索着,拉起他的手,折出一个和自己相同的动作,小指勾小指,拇指压拇指,她强迫他承诺。
“除了准备,我们没别的事情好做了吗?”他不想手勾手伤心。
“嗄?”她没听懂。
他说了,“所有的检查通通做完了。”
“对,早上抽完最后一次血了。”
“你要到晚上九点才开始禁食。”
她点头。“护士小姐是这样交代的。”
“我们还有十二个小时,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交代后事、愁容相对,都不是最好的方式。
“利用?”在医院里面?她不懂。
“我们出去玩吧,吃好吃、看好看、玩好玩的,今天我当你的眼睛,带你领略台北风情。”
就这样,他们向医院请假,在不知道明天存不存在的时候,把握起最后。
他们去北投泡温泉、去金山吃芋圆、去饶河夜市喝药炖排骨、去百货公司买漂亮洋装。他们玩得很累,晚上,两个人双双躺在单人病床上时,她问:“明天,我可不可以穿我的新洋装进手术房?”
棒天,是雨天,诸事不顺。
从一大早,商天雨的点滴就漏了,她的体温偏高、没事哭了起来,哭得蒋誉一团乱。
她莫名暴躁、莫名发飙,莫名地为难蒋誉,而且直到她被推进手术室前,她父亲都没赶到医院。
九点半,她进开刀房,蒋誉的眼皮跳得很厉害,握住她的手心不断出汗,恐惧在心底蔓延。
尾声
百花盛开,墓园旁的鸡蛋花开出亮眼金黄,红的、橘的、粉的九重葛争相竞艳,美丽的春天一如墓碑上女孩的美丽笑脸。
蒋誉一袭深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结上紫色领带。紫色,是女孩最喜欢的颜色。
他捧着一大把长茎玫瑰,九百九十九朵,是花店小姐推荐的,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长地久。
这是很好的推荐,因为他们的爱情静止于若干年前,停在不变的永恒点,他没忘记她的笑颜,而她,除了他,再不会爱上别人。
不褪色的爱情、不改变的情人,是不是符合了天长地久的条件?
“嗨,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他问,语调里有淡淡的哀愁。
然而他发现,原来时间会把浓烈的哀愁转淡,让胸口的疼痛不再深郁。
“我听过一个论调,是公司里面的员工告诉我的,他说,天堂里有喝不尽的琼浆玉液,酒后驾车也不会收到红单,真的吗?那么,在那边开PUB一定会倒闭。”
讲到最后,他轻轻笑开。果然是奸商啊,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能够做什么生意。
“除了PUB,交通警察和计程车都会没事干,那他们在那里,日子那么漫长,要做什么?你一定要说,在天堂里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每天开开心心唱歌跳舞就可以……唉,我开始担心了,像我这种劳碌命,是不是登不上天国的天梯?”
他把玫瑰花束拆开,将玫瑰花一朵朵插在坟上上,种满韩国草的绿色坟墓,点缀起点点鲜红,热闹精彩。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知道,是不是住进天堂就会无忧无虑,没有哀愁的人生是不是会比较惬意?”他顿了顿,接话。“你要说我笨了对不?这么简单的问题干么问,答案就是一整个对,不必怀疑。可是最近我发现,有忧郁不是坏事……”
一颗雨水落下,阻止他的话。
蒋誉仰头,厚厚的云盖满天际,天空阴了两日,闷得人发慌,好不容易下雨,感觉舒服多了。
雨下大,但绵绵密密,像丝,凉凉的雨水贴在脸颊边,带着冰凉的清爽宜人。
跳跳最讨厌雨天,老说自己的命很坏、泪水叮叮咚咚掉不完,就是名字里带了太多水,可偏偏又爱淋雨。
那时他嘲笑她。“你以为自己是绛珠草投胎的林黛玉哦,你哪有泪水叮叮咚咚掉不完?”
她噘嘴不依。“我都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对,他没忘记,她是越伤心就要笑得越阳光的跳跳,舍不得啊,舍不得她总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泣。
他的跳跳,他对她的爱一天比一天增加……
开刀前,他们约好要做很多事,跳跳说:“等我眼睛看得见了,我要回到舞台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