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烦的张望了一下向来只有他一人独处的房间,在一室喜红下,竟有种令他不可思议的冷清感。
这房间看似没什么改变,却让人觉得好像少了一抹该在这儿的倩影。
他懊恼的踱到堆满了书画字帖的案前,顺手拿起昭阳的画作,他随口诵出画上提的诗,“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画中孤舟追明月,细水环重山,她日夕所怀为何?思乡?抑或心恐和亲使命难成?
敕烈不禁对桌上其他的画作有兴趣,兴起窥探她内心的好奇,他坐上椅子,翻起她那叠笔工细腻、字迹娟秀的字画。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泵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一篇路遇情人别有所爱的忏恨情爱之作,曲折中传达出虽失去所爱,却仍让死心眼的她选择痴爱下去。
“真愚傻。”敕烈下了一个评论,放下一幅圆月、桂柳相映下,竹亭帷幔飘扬的画。
他一手取、一手收的慢慢看着她那叠近百张的诗画,不禁赞赏她竟如此才华洋溢。
她的世界是那么多彩多姿,海洋的深奥、蓝天的宽广,陆上海里、天南地北、中原西域、天上人间全然罗概。
他一一将她的画、诗和信手短笺细细品味,深深臆想,逐渐明白,她看似简约单调的山水景物、花鸟树影之间,全是为不能成就一份情而苦的情绪,抒发她内心的情意。
她的心早有所属的臆测出现在脑海中,忽然有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向他袭来。
他将她载满了苦情的字墨收好,分不清该为她身为他王子妃却爱着他人而气怒,还是该为她心有所爱却被迫和亲而幸灾乐祸,总之,闷闷然的情绪让他的心难以平静。
☆☆☆
在没有什么人可支派的情况下,昭阳累得两脚发酸,终在夜幕低垂时分备妥了洗尘宴。
她匆匆换上喜儿为她准备的那套橙橘色衣裳,回到厅堂,准备做个称职的女主人。
“王子妃,米娃娜公主说她尚感疲惫,所以不来了。”
“王子妃,金熊勇士说稍染风寒,不适饮酒,也不来了。”
“王子妃,孛帖儿王后和公主们也说不来了。”
“主子,王子说有要事与可汗和兀达王子商量,他们也都不来了。”
不来了、不来了、不来了……这些回禀的话将昭阳脸上的笑容吞没,她难掩寞落的低垂下头,心里难过的自嘲,呵,还真应了昨儿个喜儿所说,多做多错,白忙一场,还落得人嫌弃。
空无一人的洗尘宴,教她这张罗了整日的主人情何以堪?
“罢了,佳肴已备,与其这么撤下,不如大伙儿一块进膳吧。”昭阳坐上主位,扯起唇角向在场的人道。
但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她望了一眼伫立在原地的人们,迳自执筷夹菜入口,喝了几杯酒后才又开口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惹怒了你们,让你们厌恶得连和我同桌共食都不肯。但且请你们看在这些佳肴美酒的份上,尽享歌乐舞嫔的表演吧!”
喜儿拉着平日与她谈得来的可儿、佳儿率先坐下,随即一位乐师敲起钟开始演奏,乐声响起,众人才渐渐入座。
昭阳难过的情绪稍减,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她含笑执起酒杯,一杯接一杯。
与他重逢后,她总因太在乎他而胆战心惊,为他而喜、为他而悲,活得毫无自我,一颗心更从未真正平稳踏实过。
累了,真的,只求今宵纸醉金迷,莫管明日……
也许是太过疲惫、太过感伤,她很快的陷入这自饮自醉的快乐,过不了多久,她整个人便飘飘然。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态,她在微酣之际,踩着蹒跚的步履走回房。
就在要推开房门的刹那,她尚存的理智唤住了她的手,她苦笑一声,转身往书斋走去,离开原该是他的房间。
迷迷糊糊的往书斋里的床上跌坐下,望着眼前桌上的酒菜,不禁疑惑道。“咦?我有教喜儿暖炕、点灯和备酒吗?”
“呃!”一个酒嗝,把她的疑惑抛往九霄云外。
她微启红唇,因为喝了酒而全身发热,她不由得松开衣襟,露出白女敕细致的肌肤,摇摇晃晃的往桌旁走去。
她斟了杯酒,向闪烁的烛火敬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啊!昨夜她是抱着何等喜悦入梦,怎么过了一个白昼,便又多添情伤入眠?
她无奈的一口饮尽杯中物。
仰起头,她抽掉发簪,傻笑着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呵!散发弄扁舟。”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绕圈,甩着如瀑的乌发,一滴泪不由自主的悄悄从眼角落下。
此刻,原就待在书斋喝闷酒的敕烈,在褪去衣物后自屏风中步出。他只着单衣,一手抱住将要跌撞到几案的她,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他以这句诗劝她,也劝自己。
转得头昏脑胀的昭阳抬起头,眼睑沉重得几乎张不开,望着那醒着抹不去、睡着又梦见的俊脸,心中的苦涩不禁让她气怨难平。她气愤的指责道:“什么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才是。”
她扯着他的衣襟,像审问般的问:“为什么?我不懂,绕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相遇,可说是有缘有分,为什么上苍还让我受这种苦?”
胃一阵翻扰发酸,她难受得捂住口。“恶——”
“小心。”敕烈撑扶住她,拍抚着她的背。
“没事,我没事。”昭阳挥手道。她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他说,向他问清楚。
她抬起头,张着朦胧大眼望着他,极专注的想看清她深深贪恋多年的蓝眼珠,怎奈他不断胡乱晃动,她只好伸手捧住他的脸,忘情也感伤的问道:“你心里没有我对不对?可我心里却从未没有你,你知道吗?”
她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眸,手不舍放下,小小头颅无力又疲软的靠在他胸膛,继续认真倾诉,“我终于彻底明白,我自始至终都未会放下过你半分,不管时空如何变换,人事如何不同……真的,只不过是把你深深收藏在心里……放不下,经过这么多年,连遗忘一分都没有……我忘不了,不能不爱……纵使万劫不复,我也会如飞蛾扑火……”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呢呢喃喃,却深深扯动敕烈的心。
他不禁难掩失望的情绪,他竟差点将醉了的她诉说的对象误认为自己。
呵,经过这么多年,连遗忘一分都没有,她爱得可真是义无反顾啊!
而他真是醉得可笑,胡涂得可恨。
他伸手将她的双手拉下,语带艰涩的道:“你……喝多了,醉了。”
手忽然被拉开,昭阳不服气的坚持道:“没错,我是喝多了,但我清楚明白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敕烈别开眼。她是如此坚贞的爱着别的男子,他的心口不禁掺揉了妒意和气怒。
“为什么别开脸?我又做错什么?惹怒了你什么吗?”她不禁悲从中来,嘟起红唇难过的问道。
她不懂,为什么一片赤情真心换不得他半丝和颜悦色?她的心痛得几要发狂啊!“你知道我爱你爱得有多苦吗?难道你就真的不能爱我?纵使……我将心捧给你,都不能卑微的换得你一丝丝的爱吗?”
她说得如此肝肠寸断,他的眸子忍不住拉回,对于她那真切的渴求,他心底不禁希冀,她是为他而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