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眸子里的光吧?明亮的光,连最混浊的水都能穿透。
一直照到他的身上,他睁开眼,看到了名叫希望的东西。
原来,他是在马车里。
他望着眼前那张小几上的小油灯,就明白了这一点。
那盏灯的灯罩比一般的灯高出许多,底盘做得很大,并死锁在这张小几上,几分迷离的火光从镂空的灯罩中透了出来,化作纠缠的阴影落在马车那窄小的壁上。
他勉力爬起,掀开车帘。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外头天很黑,他一掀开车帘就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瞪着一双墨玉晶莹的眼睛看着他。
他微一愣神,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这张面具做得是如此巧夺天工,但那双眼睛的光芒却无法遮掩。
“姑娘,我们这是往哪儿去?”他问。
“离开泉州。”云深深低声答道。
“那在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盼姑娘成全。”
她微一踌躇,便点头答应了,他的病痛争这一时半刻也没有什么用处。
“你要去哪?”她问道。
“往那边。”谢清华坐在她的身边,向官道西边的岔路指了指。
刺桐树沿路盛开着,就像一丛丛的红云落在人间,地上彷佛铺着红色的细毯,叫人不忍踩踏。
明年刺桐盛开的时候,他还能见到吗?谢清华看着这一地的落花在他们的马车轮下辗做尘泥,他不禁这样想到。
“谢家窑。”云深深跳下马车,抬头看看这座堪称巨大的宅院,院门上的扁额上三个正楷大字如此写着。“这是?”她看着身边人问。
真是奇怪,他到了这里,除了那一脸病容依旧之外,整个人好象没有生过病一样,背挺得笔直,就连踩在地上的脚步也是那样的踏实。
“这是谢家窑,谢家瓷窑创建已有二十年,每年开窑四次,一次烧瓷万件。”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打开锁。
厚重的大门吱吱噶噶地被他推开了,他一双明亮的眸子落在里面,“现在刚好是新瓷出窑完毕、封窑整休,窑工们都不在,所以也没有人。”
云深深顺着他的背影向里望去。
镑式各样的架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画着诡异迷离的影子,彷佛山精林怪尽藏其中。
“这是存泥的地方,这是拉坯的地方。”云深深跟在他的身后,听他指着这些一层层的木架、一坛坛的罐子说道。
“那是放釉彩的地方,”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明显地黯然了,但立刻又回复了清亮的声音,“一件瓷器好不好,上釉是很重要的一项。瓷器分为釉上彩与釉下彩,以釉下彩为最佳。谢家瓷就是釉下彩,颜色鲜艳,图案明丽自不必说,彩毽材下,光润滑泽,色如春花,宛若琉璃,莹莹有光。”
云深深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瓷窑,她每日都是和药草、医书打交道,这些瓷啊釉啊的,于她来说都如天书一般。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一站在这里好象得到了重生一样,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这里,而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虽然她听不太懂,却依然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强烈热情。
晓风细细天如水,花落满径梦香色。
他们没有打灯笼,只是凭借着月光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好象已经忘了时间的流逝。
“走吧。”谢清华突然绝然地说道。
他不知道这样离开是对还是错,不知道将来是生还是死,他只是渴望一个改变、渴望一点希望。
天光如水,夜凉如水,身边这位陌生人的目光也如水。
她究竟是什么人?
“姑娘,在下还不知道姑娘贵姓,来自何方?”他强忍着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问道。
“我姓云,祁连医仙云深深是也。”云深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准备吹嘘一下自己,就看到刚刚还神采飞扬的人,一张脸已经青白得不象话,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脸上滚下。
谢清华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将掌心掐出血来,才没让自己立刻倒下去。
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天已经慢慢地亮了。
远处的泉州城陷在朝霞中,如同一座陷在红云中的海市蜃楼一般,飘忽迷离,风姿绰约。
“不知道明年的刺桐花是不是和今年的一样美丽。”上了马车,谢清华靠在车壁上,语气幽远地说道。
“明年你再回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云深深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
他再一次陷入昏迷之前,看在眼里的就是这个微笑,出现在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的微笑,同样也是一个灿烂如旭阳般,让人无法转睛,永远难忘的美丽微笑。
答,答,答--
莫道行路难,只走路行远,陌上杨柳依,谁是故里人?
旅人旧梦累,马蹄声儿碎,请问故里人,谁能共我醉?
答,答,答--
这个声音好象永无休止,一直响下去,彷佛这段路程没有尽头。
谢清华在这答答声中醒来,又在这答答声中睡去。
每一次都能看到这一双漆黑如点星的眸子在看着他。
她好象有换不完的面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换不了的只有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和那个灿烂的微笑。
她说她是祁连医仙,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
他的梦里除了答答的马蹄声,就是对她无尽的美好想象。
第二章
“云姑娘,我们要去哪儿?”
“去南疆。”
马车出了泉州之后,谢清华问了这个问题,得到的就是这个答案。
他的病与那南疆有什么关系吗?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而那自称是祁连医仙的姑娘好象也不打算和他说明白。
反正他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全身轻松起来,只觉得这样待在马车上与她说说话、下下棋是他这一辈子最轻松的日子。
“你醒了。”车帘一掀,她探身进来。
谢清华眨眨眼睛,他最近睡眠变得极好,有时候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会睡着了,而睡醒后,他都会觉得比往日神清气爽一些,这都是她的功劳吧!
他定睛一看,她今天穿著一件淡绿的长衫,一枝淡灰色的竹子绣在长衫上,生动地好象会迎风摇曳。
脸皮又是一张新的,这一次的看上去很舒服。
舒眉展目,笑语之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清澈,如果那下巴再尖一点,线条再柔一点,看上去就有点娇艳了。
“你觉得好点了没?我们已经出了闽境,前面便是要入粤了,今天我们就索性早点找间客栈休息吧。”她微笑着说。
谢清华点点头,也不知这几日她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在终日昏睡之后,身上的疼痛居然一点一点地减轻了。
“那好,娘子,我们到了。”她爽朗地笑道。
娘子?!
“云姑娘,妳是什么意思?”这话一出口,他吓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又尖又细,简直就是女人的声音。
“对了,谢公子,你好象一直都没有照过镜子吧?”她的笑颜如花,看在他眼中倒有点恐怖起来。
谢清华颤巍巍地接过她递过来的镜子放在自己面前--
瞬间好象有一股热血全部涌到了脸上,他从来没如此惊恐、吃惊过,镜子里照映出来的是一张清秀的、阴柔的、美丽的……女人的脸。
这不是他!他自欺欺人地想。
可是,这就是他。他动眉毛,镜子里的人也在动眉毛,他眨眼睛,镜子里的人也在眨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妳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一摔镜子,对她怒道。
“我说过,你是我的试验品,我只是在试验我的新面具罢了。”她捡起镜子笑着说,“别抓,抓也没用,小心把自己的脸皮也给抓下来,到时候你可就只能顶着这张脸过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