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在世时,很喜欢这种粥的味道,所以我想您或许也会喜欢。”简浧睿望着自碗里飘起的氤氲热气,双眼失去了焦距。
空气中,除了那粥食鲜甜的气味,也隐隐挟带着旧时的回忆,就像是多年未拉开的抽屉,开启时总有股暗暗的霉味,很不舒坦的感觉。
“他牙齿不好,除了只能喝粥之外,什么也不能吃。”他回忆道。
梁业先瞪着坐在身边自说自话的简浧睿,眼角隐隐抽动,原本板着面孔,但态度却已柔软不少。
“拿来!我倒尝尝你们这些有钱人家吃的是什么?”蒲扇拍往简浧睿的脑门,梁业先伸出手来。
“小心烫口。”简浧睿谨慎的碗给递上。
“不要在那边假惺惺!”梁业先不改原先凶狠的口气,别以为他会为了一碗粥就卖掉祖产。
一老一少就坐在大树底下,听着耳边传来几声咕咕鸡叫声,望着荒草丛生的田亩,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毫无任何交谈,有的,只是光阴的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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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呀?”
“嗯,到附近谈生意,顺道来这边。”简浧睿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提着热腾腾的粥食。
烈日当空,茂盛的榕树替两人遮蔽绝大部分日光,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翠绿色的层递,彷似一波波席卷而来的海浪。
曾几何时,在这棵榕树下的老旧藤椅旁多了一把圆凳,不再显得孤单。
简浧睿坐在凳子上,一如往常将公文包放好,拿出装在提袋内的热粥。“今天是鸡肉菜粥,味道也很鲜。”
梁业先接过热粥,已经很习惯每天中午这个小伙子跑来找他报到。不谈土地、不说别的,只是递碗热粥,等他吃完后将东西收拾好,陪他静静待一个午后。
偶尔梁业先会因为疲倦而打盹、睡个午觉,醒来后只见身上盖件西装外套,而简浧睿只是简单问候一声,又继续埋首在他的手提电脑里。
他们俩甚至从来没有深入交谈,包括现在坐在这块“简氏”费尽心思想得到手的土地。一个月过去,简浧睿对于土地合约更是只字未提。
梁业先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更明白他非拿到这块土地不可。这小子只不过是换了个很聪明的手段,笼络他这孤苦伶仃的老人,等合约一签定,就会像他那三个儿子一样弃他于不顾。
梁业先自认活了那么多年,从年轻到现在经历太多大风大浪,已经很能用平常心去看待任何事情。
简浧睿沉默地盯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不自觉皱起眉头来,心头有些疑问,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他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也宁可相信那只是错觉……
先前他派陈民胜向附近邻居询问后,得知梁业先是个相当固执、鲜少与人有往来的人。邻居们虽少与梁业先有互动,可对他的印象大多不错,也从未和他起过口角或有过不愉快。
五年前,在梁家分配家产后,梁业先就孤单的住在这里,若不是还有个孙女扶持,根本像独居老人。但在简氏派人购买土地后,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孙女,却已不知去向。
对梁业先有了基本了解,简浧睿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拿到梁家这块地,老人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恶言相向,到现在的种种改变,一直都在他掌握中。然而他总觉得才短短一个多月,梁业先已日渐憔悴,那对枯黄的双眼,更显得浑浊。说话时,偶尔夹杂着几声激烈的咳嗽,彷佛会咳出血来。除此之外,简浧睿还注意到梁业先的腿部异常水肿,而且情况并未好转。
今天,热粥吃没几口,梁业先就将碗还给简浧睿。
“再多吃点吧,吃粥容易饿,到时饿着就不好了。”碗里剩的粥食还有一半,跟一个月前相比,梁业先越吃越少。
拿起蒲扇,梁业先摇了摇,任温热的暖风吹抚在脸上,岁月的痕迹留在他消瘦的面颊上,是历经沧桑的往昔。
“我记得你提起过你爷爷,他是几岁死的?”他突然说道。
“九十二岁。”简浧睿不晓得他何故突然问起。
“喔,活得很久。”
“全拜现在医药发达,或许这就是科技进步的好处吧!”拉开勒紧的领带,简浧睿享受这午后短暂的惬意。
“他死后,你常想起他吗?”
“偶尔,当我什么事都没做时。”
“也是,一天到晚惦记着死去的人,成什么样子?”梁业先低低一笑,蒲扇摇呀摇。
简浧睿听不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这话题竟意外的让他不想继续下去。他说不出原因,毕竟生生死死,他也不可免俗地感到忌讳。
“我想梁老先生您,会长命百岁的。”
挥了挥手,梁业先露出笑容,嘴里已掉了泰半的牙。“你不必老是说些讨好人的话,我不吃这套。”
话虽如此,简浧睿却明白他为此感到高兴。
“如果没有这块地,你也不必天天陪我这糟老头在这边消磨时间,还特别叫人替我这快掉光牙的老头煮粥。”
那碗粥熬得又稀又清淡,味道鲜甜味美,如果没有花点时间,是无法呈现如此美味。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我必须再跟你说一次,这块地我是不卖的,到死也不会卖。如果我卖了,就没有脸去见梁家列祖列宗。”他字字说的坚定。
简浧睿眼角暗暗抽动,不信梁业先可以无动于衷成这样。
“这块地,是我留给我孙女的嫁妆,那些财产都被她的伯叔们拿走,只要她姓梁,她也该拥有和她的叔伯们一样的权利。”这块地,价值多少他不清楚,但他这做祖父的,该为自己的孙女好好打算后半辈子!
“她从小苞着我,那短命的爸妈没照顾几年,就丢给我这老头。好日子没过多少,苦倒是吃得很多。说真的,哪天我走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我恐怕连死都不瞑目,那孩子……是我最宝贝的心头肉。”
这是简浧睿第一次看到梁业先的脆弱,那依依不舍的语气,其实很令人鼻酸。然而他却宁可相信,这不过是对方的哀兵政策。
梁业先从身后拿出两个牛皮纸袋,一份印有公立医院的字样,而另一个则是普通的文件袋。
简浧睿二话不说就先拿起印有医院字样的袋子,倒出里头的病历和资料,诊断书的结果简直让他傻眼。难怪他老是觉得梁业先精神不济,难怪他双脚水肿行动不便,难怪那双蜡黄混浊的眼……
拔癌末期——这是多么可怕的绝症!
简浧睿难得露出震惊的神态,当他对上梁业先枯黄的眼眸时,忽地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我还能有多少的日子?没人说得准。”梁业先从容的模样,让简浧睿无法认同。他的眼里藏着股异常平静的情绪,坦然的态度,让简浧睿以为生死其实是件单纯、又轻松的事,就像是在谈论天气好坏般,是一种很家常的话题。
“只要接受治疗,或许就能……”他明明晓得癌症有多可怕,却还是如此毫无建设性的安慰道。
“就是因为认清,所以我才放弃。”生死有命定,再挣扎不服输,能跟天争个什么东西?“活了这么久,也够本了。”
简浧睿捏着诊断书,迟迟不说话。
他正值壮年巅峰,眼前老人的生命却随时都会凋零,简浧睿再次睁大着眼,看着人生中不可避免,却总是难免会遇上的遗憾。
“别管我的病,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希望你看看另外一个袋子里的东西。”梁业先催促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