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太太说,家里现在一贫如洗,殡葬费是用她所剩的最后积蓄。里长伯离开,两千万的保险金足以赔偿生意上的损失,与摆月兑地下线庄的纠缠,却补偿不了里长太太的丧夫之痛。
里长伯的棺材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她正用手上的石块,来回丢着棺壁,那自得其乐的神情,好像待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角落,远比跟外面亲人相处来的安全有趣。
她是恒婷,恒峰素未谋面的妹妹。恒峰以前恨过她,但看到她后,恒峰却找不出埋怨的必要。她的眼神映着困惑,和几年前的恒峰一样。他们都曾拥有一半却完整的父爱,出于同病相怜,基于现实的血缘关系,恒峰有着接近她的冲动。恒婷带着恐惧瞧着恒峰,他上前想要抱起她,却被她一口咬住臂膀。
“恒婷放开。”不管亲戚们如何向恒婷表示恒峰是她的哥哥,她就是不肯松牙。里长太太抓起旁边的扫把,一家伙就往恒婷头顶击落,恒峰转过身护着她,“阿姑仔,带我妈出去。”等到大家都离开停柩处,恒婷才慢慢地把咬实的牙放软,恒峰肩窝的压力方顿减。
“都没有人疼我。”恒婷的眼泪像八月雨,滂沱湿热。她用指面轻轻拂过恒峰上臂的牙印,“对不起,很痛对不对?”恒婷含糊不清又布着沉重鼻音说着。“你跟谁说对不起?”恒峰弹着恒婷的小鼻子,希望能听到她叫恒峰一声哥哥。
“你真的是我哥?”恒婷拉着恒峰的手指,目不转睛望着指尖,似笑带泪的说。“当然啊!”恒峰把手指往回收,将恒婷小小身体贴到他的胸膛里,紧紧抱着她说:“等哥哥过几年回家,接恒婷的大嫂回来,哥哥有信心给你们一个家。”恒峰要求恒婷听话,体谅里长太太的心情。恒婷不懂大人间的纠葛,但她说,她相信恒峰。“我等你回来喔!”恒峰想和恒婷勾勾指头做约定,却被她拒绝,“爸爸跟恒婷勾了十几次手指头说会回家,都骗人。”恒峰想是他们家的圆满,造成了她的破碎和缺憾。
“那恒婷为什么相信我?”“因为恒婷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小孩子说的诚实,恒峰听的辛酸。恒峰是飘到她身边的木板,她仅能抓牢的依靠。但在辽阔无边的海上,恒峰和她的沉浮,全都不由自主。
阿姨不高,简单的穿着,一双平底的凉鞋,背着一个大包包,一顶渔夫帽,标准的导游打扮。很朴实的脸,和随处可见的街边买菜大婶一般样,笑容有点僵,看人不怎么专心,说到心虚处会有点结巴,感觉的出来,是个世故不完全的人。恒峰很高兴,这样的人比较真,我有这样的阿姨在身边照顾,他放心多了。
捻过香后,里长太太领着阿姨来见恒峰。阿姨透过朋友想要去探监,到台南却发现恒峰父丧外出,她连忙的赶来,里长夫妇对我的疼爱,阿姨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她的奠仪上签署着她和我母亲的名字,“我姐如果还在世上,一定会亲自来下跪请罪的。”恒峰的处境与家中发生的变故,都让阿姨心生愧疚。
阿姨对他说,我考上政大,等出院后,就是大学生了。阿姨对他说,这11个月以来我暴增超过一倍的体重。阿姨对他说,我不再写信给他,彻底地厌弃自己。阿姨对他说,我最近常忘情地大笑,她们夫妇听得毛骨悚然。
阿姨求恒峰,不管他何时能出狱,请他远远地离开我。这个请求,阿姨说的结结巴巴,脸红汗流。“她没有你才活得下去。”阿姨坚决的相信,一旦让我以目前的长相与恒峰重逢,我必定会羞愧至死。
“嗯!那可以给我机会等吗?”经过十几分钟的沉默后,恒峰向后退了一大步,却期待有继续向前的机会。
“你太傻了,你能不嫌弃晴雅的外表吗?你母亲能再接受晴雅吗?依晴雅的个性,能不活在害你家破人亡的阴影下,如以往无愧地待你吗?”阿姨话说的激昂又连贯,阿姨的问题有太多恒峰都从未想过,却发现那些都需要被认真思考。但是恒峰自认能回答第一个问题。
“不傻,我咒过誓,不管贫富贵贱,胖瘦美丑,我都会守着晴雅一辈子的。”“不相信你去问火添、雷电,我妈也知道,我向来说话算话。”恒峰忘了阿姨并不认识火雷电他们。阿姨垮着脸看着恒峰逐渐失控的情绪,拉高的音调,她握着恒峰的手说:“你年轻,人又好。忘了晴雅吧!她远比你想像中的可怕。”年长的她,语重心长,嘴底似乎藏着许多能伤人的武器,只是不愿轻启。终于在阿姨的千请万托下,恒峰被说服了。
恒峰和阿姨达成了一个协议,在他死心前,阿姨必须不间断地当他的信使,帮他传递我的消息,而恒峰会遵守诺言,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晴雅自动愿意见我,或恢复的那一天,你不能再阻挠我。”阿姨答应了恒峰的条件,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契约成立了。那一天恒峰送走了父亲和我,他哭了,出于孝心也是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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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住院了。进禁闭室的第二晚,阿泰突然发了狂似地用手去捶击墙壁,导致双手手指骨折。这是官方说法,阿泰的家人不相信,恒峰他们也一样。
两个星期后,阿泰出院却意外地转房,宝哥按照原订计划在几天前转到台南监狱。原来的牢房成员被拆散,新住进来的三个同学最小才15岁,傲慢狂妄,听说个个都是颇有来历的狠角色。他们不太爱说话,恒峰也乐得相应不理。
送衣服到洗衣厂时,恒峰才又见到阿泰。狱方竟然让手伤初愈的阿泰,做接触水的劳动。“这样不会伤到骨头吗?”道谢之余,恒峰更担心阿泰的伤势,把手当作比生命还重要的阿泰,究竟恢复的如何?而受伤的真相又是什么?
“伤早就好了。恒峰,我有机会假释了,所长答应大力帮忙。”阿泰在恒峰面前波浪似地轮流摆动手指,向他展示手伤的无碍。阿泰急着转移话题更让恒峰心生疑窦,而且阿泰才刚动手打过长官,没有被惩处加重刑责已经是万幸,怎么可能获得假释的机会呢?但阿泰尽是嘻皮笑脸地闪躲恒峰的追问,他也无可奈何。
“阿泰,他的手是没大碍,但是想当刺青师傅的话,恐怕等下辈子罗。”花了4支烟恒峰才从阿泰的新房友小B口中得知,黑猴为了报复恒峰和宝哥给他的难堪,天天找阿泰出气,偏偏阿泰又是硬底子,不肯装死向黑猴示弱。一晚,黑猴喝醉,趁自己当班的时间下了重手。阿泰的手指似乎伤到了神经,能提能握,但是永久性的颤抖,必然会断送阿泰的梦想。
“阿泰的哀嚎,整晚不散。”小B形容当晚的情景,脸不自禁地皱缩起来,他模着自己的指关节,就像是感染到阿泰的疼痛。喀喀作响的牙颤声,左右张望的紧张态度,可想而知阿泰发生的事,对他们造成的压力与影响。
“听说,他们先把阿泰痛打一顿,再压到地上,摊开阿泰的手掌,黑猴一阵乱棍敲下……”小B说的活灵活现,如同他亲临现场。“散开!”聚集听小B说话的受刑人越来越多,小B也不自觉放大了音量,一个看守员连忙把他们驱走,似乎不愿意这个话题被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