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很不愿意离开巫凰教,远来此地吗?可你的口音听起来也不像外地人,年幼时在这儿住饼?”
男子沉默,蹙起的眉心,像是责怪鬼燕的鲁莽问话。
表燕搔搔头,有些问错话的自觉。“呃……总不能老这么兄弟兄弟的叫,你可以告诉我名字吧?”
男子瞥他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水,敛袖于脸面,一饮而尽,酒盏从袖子后头撤出,已经净空。
“巫邢天。”
男子粗砾的嗓音低沉地响起,顷瞬便仿佛被血光浸濡而阴寒无比。
紧闭的门扉在此时开启了,明艳亮丽的女子腰间不盈一握,简单挽束的长发用一只精绘银花的梨木簪子缚起,一颗翠盈盈的翡翠珠子缀在上头,女子淡扫胭脂,英气的眉宇与明媚的大眼无比地有朝气,压低了露出一点酥胸,却又遮得密实的衣袂让人看了不禁心头一动,说不上是勾引,却又为了那么一截春光微露而躁动不已。
往日的时候,鬼燕总会立即投去赞叹的目光,然后愉快地招呼;但此刻,他却被男子的戾气紧锁住,冷汗浸湿了背心。
夏语欢才踏进厢房,就感到一阵阴凉扑面而来,冷得她几乎下意识地转身就要去取大氅来。
眨着明媚的眼儿,她谨慎地端详重重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的两道身影,一个很眼熟,是常客鬼燕;另一个陌生的人影,已经有小婢来向她通报过了,说是鬼燕公子的友人……
然而这厢房里窗扇也都开着,却有种诡谲的香气盘旋不去,弥漫在周遭,说不上是讨厌或喜欢的味道,却在这阵香气里待得久了,就要浑身发冷。
她微蹙了眉,手稍稍一摆,会意的小婢转身就回房去取银绣黑貂薄氅来,另一名小婢机警地向三千阁主的房里去,依着夏语欢的指示去取檀香双耳麒麟炉来。
安排好了,夏语欢微笑着绕过纱幔屏风,花梨木圆桌前的两个男人默不作声,鬼燕难得地没有笑容,而另一位陌生的来客……
那个男人,很危险!
夏语欢稍稍沉下了心,那男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冰冷的眼神没有见到美色的惊艳、也没有窥得春光的贪婪,目光很静、很厉,几乎是一种评估的神色。
然后,她清晰地看见男人的目光在见到她胸前微露的春光时,迅速地阴沉了下来,那种夹杂了怒气的阴沉甚至是一种责备“她”竟露了肌肤让人瞧见的不悦。
夏语欢眨了眨眼。她是聪明的女子,也曾经在江湖里打滚过一段时日,见过世面、走过生死,没有一般世俗赋予在女子身上三从四德的严密礼教,因此她在男子眼中观察出的并不是寻常人对于青楼勾栏女子的轻蔑和瞧不起,而是更深沉的——
这个男人,透过她的穿着,在看着另一个女人;或者说,他想像中的女人。
他来三千阁,要找的并不是她吧?
第1章(2)
夏语欢轻盈微笑的目光里,也在评估这个陌生的来客。“公子第一次来青楼?”
男子的目光转向夏语欢脸面,对于她明媚亮丽的美貌没有太多的反应,而一旁的鬼燕则伸出手去,迅速将她挽到自己怀里。
“这位是巫公子,是盟主的重要客人,来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三千阁哪!”
表燕笑嘻嘻地这么说,然而夏语欢的纤腰被他搂着,那双大掌里冷汗冰透,让她清楚明白了他对男子的防备,心里头也暖和和的,高兴他对自己的维护。
心里越踏实,夏语欢笑起来便越发地轻盈。“巫公子初来乍到,语欢还没给您见礼呢!”
她斟了杯酒水,双手端着,奉到了巫邢天面前。“公子请。”
巫邢天望着她,没有接下她的酒。“你是十二金钗之一?”
“是。”
“当红的姐儿,一天要接多少客?”
这么问话非常失礼,并且相当轻蔑,一旁鬼燕听了勃然大怒,几乎要拍桌子怒吼出声。
夏语欢香软的小手轻轻按在鬼燕掌背,居然立即安抚了他的愤怒。
巫邢天的目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亲密互动,冰冷的眼神也微漾起一丝惊奇的波动;他似乎没有想到,这样应该只会发生在恋人之间、挚友之间乃于至亲之间的深刻情感流动,也能在青楼的姐儿与恩客之间出现。
“巫公子,要培养一个名妓并不容易的,得从小时就穿金戴银地养,吃精致的食物,赏玩优雅的书画,听最缠绵的丝竹,还要请夫子来教书认字,懂操琴下祺,用最好的环境养出来的女孩,才不会有没见过世面的酸腐气。这样落落大方、气定神闲的风范,要成为名妓的入幕之宾,也不会是下品的人物。”
夏语欢说着,露出娇俏的微笑。“初来的客人,按理都应设帘与姑娘们闲谈,几个往来之后才能撤帘;若恩客要求上得姑娘的床,也要姑娘的同意;这三千阁,是以姑娘的意见为主的,姑娘不愿待客,阁里也不会硬逼。”
素手纤纤的明媚女子,用那双俏丽的眼睛淡淡地望向巫邢天。
她既不回答他“一日需待多少客”、也不回答他“是不是上了床”;她清楚地明白这个男人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在问她。
“巫公子想见阁里的哪位姑娘呢?”
夏语欢温柔的问话,犀利得像刀一样,切进了男子眼底。
那一瞬他瞳孔缩如针细。“十二金钗……现在都在吗?”
“姊妹们都有客了。牡丹头牌如今等着嫁人,见客都设帘,但她的琵琶是一绝,巫公子可需引见?”
“都有客?”巫邢天粗砾的嗓音沉得仿佛诅咒一般,“梅晴予……也有客?”
夏语欢微笑嫣然的脸庞倏然一怔,顷刻便苍白起来。她想起来了……
风大姊从九死一生的海难中平安回返的时候曾经说过,有个覆面的男人在找晴予妹子!
巫邢天见到夏语欢褪去血色的脸庞,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逼人卖皮肉的三千阁,上下都该死!”
话声落了,那弥漫厢房里的诡异香气便浓重起来,夏语欢偎在鬼燕怀里,劈手将一整杯的烈酒摔到桌面去,醇郁的酒香在短暂的瞬间混乱了那股令人浑身月兑力的香气,然而只有一瞬,鬼燕甚至来不及抱起夏语欢逃命,他一身的轻功身法便仿佛被那股魔异的香气压制住了,连吐息都感到艰难。
忽然,厢房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夏语欢想起她身边两个见习的雏儿方才被她打发去拿大氅和香炉,这会儿是回来向她覆命的……
她心疼起来,这个蒙着脸面的男子看起来杀人是不会留情的,可怜她那么疼惜、用心教养的两个雏儿来自投罗网……她慌得泪水都要落下来了。
影影绰绰的,那两扇门是被推开了,却不是伺候她的两个雏儿,而是一个纤冷、丽如柳刀的身影。
一扬手,那么一指甲片儿的千年檀香便飞扬开来。
纯净至极的檀香袪除不净,任何巫蛊都要退避。
“巫凰教祭司驾临三千阁,阁主艳娘代诸位姊妹承您的礼了。”轻冷清脆的声音仿佛珠玉一样,分外地好听。
巫邢天恨恨地瞪向那个女子的身影,但还轮不到他发作——
三千阁今晚真是多事之秋,阁门敞开的大厅,砸桌摔椅的怒吼尖叫声突然响起,乒乒乓乓的混乱惊动了高处的十二金钗专属厢房,众家姊妹都从房里出来探看形势。
而巫邢天作为轻微的警告所使用的一点引魂香,随着珍贵千年檀香的出现已淡化成一般的青草香气,他冷冷地起身,越过了警戒的鬼燕和夏语欢,随着三千阁主的身影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