郛氏兄妹毕竟跟他差了一大截岁数,不像这些小沙弥都是一群孩子,岁数差不了多少,小孩子天真无邪,一下子就混熟了,每日都玩在一块儿。
平日贪睡的润哥儿,到了佛寺也跟着小沙弥们晨起健身。
楚雄正在教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们棍法,润哥儿人小志气大,拿着棍棒也跑来凑热闹。
小沙弥们瞧见了,说他年纪还太小,等大一点再学,否则棍棒不长眼,打到他就不好了。
润哥儿却不依,大声道:“放心吧,各位沙弥哥哥,棍棒不算什么,我连刀——”下头的话被一只大掌掩盖,楚雄及时捂住润哥儿的嘴,紧张地看向站在梧桐树旁的柳惠娘。
她应该没听到吧?若是知道自己偷教润哥儿耍刀弄枪,恐怕会气得不理他了。
润哥儿人小鬼大,反应也机灵,立即闭嘴,还与楚雄配合,对娘亲招招手。
一大一小都眯笑着眼,嘴角往两旁拉开,对她咧开讨好的笑。
明明不是父子,但笑起来却同一副德行。
柳惠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留下这对作贼心虚的一大一小,忐忑地互瞧彼此。
她没发现吧?
但也没笑,不是在生气吧?
这一大一小虽不是亲父子,却有共通点,就是很怕惹柳惠娘不高兴,尤其是楚雄,润哥儿至少是她的心头宝,但他什么都不是,跟着她没名没分的,连真面目都见不得人。
而他自从被她识破后,也不瞒着润哥儿了,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楚叔叔,不过为了不让楚家商行的人认出自己,他还是照旧易容,当他的郭善才,在京城行事起来也方便些。
柳惠娘虽然没赶他走,但她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淡漠疏离,不像润哥儿,在知晓他就是楚叔叔的那一刻,小家伙可热情了,天天巴着他喊“叔叔”,不枉费他疼他一番。
楚雄在这儿怨叹佳人是个捂不热的白眼狼,却不知柳惠娘适才只是故意板着脸罢了。自从她听完修了和尚的一番话后,心中已悄然起了变化,对楚雄有了新的认识和不同的感受。
在楚雄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会悄悄注视他,细细回忆过往。
从杏花村到京城的路上,他救过落水的孩子,还分食肉包子给孩子们吃。
当时,她对他早有成见,只当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故意在人前装好人罢了。
如今想来,他并不是装的,既然他都能冒着生命危险从土匪狼窝把修了和尚救出来,更何况是救一个溺水的孩子。
他对孩子的喜爱也不是装的,看看他对这些小沙弥的态度就知道了。
原来这十二年来,他除了持续在佛寺砍柴挑水,且习得一身功夫后,便回来当教习师父,教导小沙弥练功强身,现在就连润哥儿也每日主动早起,跟着大夥儿一起晨练。
柳惠娘知道自己错怪他,心有愧疚,但又想到这也不全是她的错,若不是他先前做的那些事,她又怎么会给他脸色瞧。
他对别人好,却独独欺负她,若不是他一开始对她有非分之想,故意轻薄她,她又岂会敌视他?
当初她觉得他像个土匪,没想到她还真没看错,这厮真做过土匪,既然决定改过自新了,就该把那一身匪气也改掉才对。
他对别人君子,却独独把一身匪气留给她,她不讨厌他才怪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欺负她,却也救了她。是恶人,亦是恩人,相较起来,恩大於过,换作其他女子,恐怕以身相许都是正常的……
柳惠娘一颗心七上八下,这些天一直处在这种矛盾又复杂的心思中,直到永安公主前来斋戒礼佛的这一日。
为了永安公主,她做了许多准备,又期盼了许久,事到临头却忐忑不安又神经紧绷,心中生了怯意,怕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这点小手艺在公主面前根本上不了台面,怕自己搞砸了计划,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雄瞧她患得患失的模样,不免好笑。
“怕什么,有我在,此法不灵,就另谋他法。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做,就像平日给咱们做菜一样,你做得开心,咱们吃得也开心,不是很好吗?”
柳惠娘原本十分紧张,被他一说,她的心神奇地平静下来了,回头瞧他,见他又是那张痞笑的脸,好似天塌下来,万事有他顶着,贵人喜不喜欢她做的饭菜,都不是什么大事。
她瞪了他一眼,哼道:“我哪里紧张了,不过是慎重罢了,要你多管闲事。倒是你,在这边碍着我,要是出错了,我唯你是问,还不快去烧火。”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楚雄笑着讨好,转身去忙,以往她在厨房忙时,都是他帮忙烧火,这一回也不例外。
在他转身时,不知道柳惠娘还盯着他的背影,嘴角弯起了笑。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不过突然想到,那曾经让一方百姓害怕的土匪,如今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她扪心自问,怎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呢?
修了和尚凑巧经过,顺道来关心一下,是否需要他帮忙,就刚好瞥见两人斗嘴的身影。
一条红线连着两人的手腕,虽然依旧若隐若现,却比先前更明显了些。
修了和尚弯起嘴角。
看来是不需要他帮忙了。
永安公主吃完斋菜,发现这斋菜与以往不同。
她唤来住持,询问是否换了大厨?
修了和尚向公主禀报,有一女子,带着儿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寻夫,这一路上惊险重重,她为了报答佛祖保佑,自愿到佛寺做斋菜,这些素斋便是出自她的手艺。
永安公主吃过各家佛寺的斋菜,各家佛寺的厨艺她心中有数,差别只在厨艺的好坏罢了,唯独今日这些菜不同,不仅厨艺好,更别出新裁,有许多是她从没吃过的菜,又听住持说做这些素斋的是个女子,一时兴起,便想见见她。
柳惠娘听闻公主要召见她,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而有力。
她张开眼,看向楚雄,他正笑看她。
“去吧,天塌了,有我呢。”
她瞋瞪他,但这一次,她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点点头,直到他放开,她才转身出去。
第11章(2)
这次的斋菜用的都是京城里买不到的山菜,那些贵人成日吃山珍海味,想用厨艺吸引他们是很难的,唯有出奇制胜,不枉费她每日上山寻野菜,专找平常吃不到的野菜、野薛,果然弓来公主的好奇。
当一名女子随着小沙弥走来,进了屋,向公主行跪拜礼时,永安公主和侍女们都愣住了。
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位乡下仆妇,倒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位清秀佳人,不但面相生得好,举手投足也很守礼,一点也没有乡下人家的粗野。
柳惠娘也没想到,永安公主看起来那么慈祥和蔼,像个慈眉善目的老菩萨。
“皇家子弟都在争斗里长大,心思深得很,面对这样的人,很简单,你什么都不必想,也别动任何心思,她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对了。”
这是楚雄事前对她的叮嘱,有了他的点拨,就像有了主心骨,来拜见公主时,也没那么害怕了。
虽说她已经打定主意不想靠男人,可在不知不觉中,她对楚雄产生了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和信任。
永安公主年过半百,慈眉善目,看似十分和蔼,不过她谨记楚雄的话,绝不敢小看这位公主,姑且就把她当成邻居老太太,而自己除了一份恭敬之外,还添了对长辈的尊敬与亲切,如此对答时,便能保有朴实单纯。
公主询问她才答,没问到的就不多说。而她运气好,公主似乎对她印象很好,所以多问了些话,於是她将自己到京城寻夫的事说了个大概。
这些贵人听三分话,便能料到十分事,当知道她的丈夫背着她在京城偷纳新妾时,公主的脸色就沈了。
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懂得主子的眼色,主动为公主开口。
“你丈夫太不识好歹,竟放着你们母子在乡下,一个人在京城纳妾享福,不过是个妾,发卖就是了,你好歹是正妻,该讨回公道才是。”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若她想求公主,公主出手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而已。
柳惠娘一脸感激,但谨记楚雄的叮嘱,不骄不躁地侃侃而谈。“实不相瞒,民妇并不在乎正妻的位置,而是打算另谋他就,自立更生。”
“哦?”大宫女听了意外,瞧了公主一眼,知道公主被挑起了兴趣,因此她代主子继续接着问:“你要和离?”
“是的。”柳惠娘苦笑。“强扭的瓜不甜,民妇的丈夫早已离心,否则也不会迟迟不接咱们母子来京城。民妇虽是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却是知晓道理的,他若不离,我亦不弃,他既有离心之意,与其占着妻位不放,与小妾争宠,闹得后宅不宁,民妇宁可带着儿子,另寻安身立命之地。”
大宫女拧眉。“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柳惠娘笑笑。“民妇并没打算便宜他呀。”
永安公主和随侍宫女们都一脸好奇。“哦?此话怎说?”
柳惠娘眼神发亮,语气坚定地回答。“民妇打算在京城求个差事,能养活自己和儿子就好,等到日子安稳了,便找机会与他谈谈,为自己和儿子争取些利益,毕竟这是家丑,依他的性子,肯定极力隐瞒,民妇担心他会赶咱们母子离京,便来佛寺侍奉,求佛祖庇佑,指点迷津。”
说到此处,柳惠娘红了眼眶,泪水悬在眼角,真诚地望着公主。“佛祖慈悲,竟让民妇遇着贵人,民妇何德何能,竟有此奇遇。民妇也不求什么,只求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离,而非遭丈夫遗弃休妻。咱们母子只求在京城能够光明正大地住下,不必遭受他人非议,便心满意足。”说完她五体投地,向公主行跪拜礼。
永安公主看着跪拜在地的妇人,脸上有些动容。
本来她只打算看在这妇人做得一手好斋菜的分上,指缝间漏个小恩赐给她,叫她家男人把小妾卖了,却没想到这妇人令她大感意外,想法通透,只争该争的,不争已经不属於自己的。
永安公主身在皇家,那些男女之间的糟心事岂会不懂9她一心念佛,便是把情情爱爱都看透了,如今只求内心的一份宁静罢了。
这妇人是个好的,她所求不多,但永安公主认为,她求的正是最聪明也最值得的。永安公主本是一旁静听,凡事让大宫女开口,这会儿自己亲自开口了。
“本宫与你在此见上一面,也算有缘,既然佛祖庇佑你,本宫岂能违了佛祖的意。筝儿是本宫的大宫女,就由她代本宫出面,帮你把这事情了了吧。”
柳惠娘惊喜,含泪再度叩首行大礼跪拜。
和离之事可大可小,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永安公主出手管管他家后院,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大宫女筝姑姑坐着公主府的马车来到吴子清府上时,令吴子清受宠若惊。
吴子清正值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中了进士后,本该进翰林编修一、两年再被外派,至於是留京做官还是被派到其他地方,就看个人运气了。
他运气好,搭上了吏部侍郎大人这条线,比别人升得快,从七品小官做起,一年后便升到从五品官,进了吏部。
他相貌生得好,在杏花村时,娶了村中最漂亮的女人做妻子,家中粗活不用沾,爹娘还卖了田产供他读书,进京赶考。
京城物贵,为了省银子,他借住在巴姓友人家中,少了租金,本以为这已是幸运了,却没想到红娘牵线,在一次沐月楼诗会上,他结识了红颜知己苏锦繍。她对他一见倾心,有她照拂,他在京城的日子一下子富足起来,不必为银钱担心,凡事有她照看料理,他只需专心备考,不必理会俗务。
锦绣为他打理一切,吃穿用度都给他最好的,有她在一旁红袖添香,他心无旁骛,第一次就考中了进士。
来到京城后,可说是他人生中最顺遂的时刻,官位、美人,以及财富都有了。
锦绣虽好,但他已有妻子,就算没有妻子,锦绣的出身也只能当他的妾而已。锦绣对他有恩,且不说恩情,谁能拒绝得了如锦绣这般的绝色?
在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之后,他实在舍不得惹她伤心,因此他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便是把妻儿留在乡下过日子,再寄些银钱回去,如此便能两不伤害,既能照顾妻儿,又能回报锦绣,全了两边的情义。
吴子清自认把这一切都处理得当,也万无一失,他更想不到,他那个向来温柔小意又乖巧顺从的妻子,会带着儿子到京城寻他。
当侍卫打开马车门,永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筝姑姑下车,他带着府中所有人在前院迎接。
要知道,永安公主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姊姊,她派身边得力的大宫女来,是不是代表皇上注意到了他?
吴子清想得太美,也是日子过得太顺了,完全不知自己大难临头。
他脸上挂着笑意,直到筝姑姑身后的妇人也下了马车时,他顿时一愣。
一开始,他还有些狐疑,接着脸色剧变,浑身僵硬,背脊发寒,直到额冒冷汗,还一脸不敢置信。
柳惠娘面色平静地看他一眼,不禁感慨,三年未见,他气色更好了,也更俊美了,做了官后,那气度也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移到他身后那名美人脸上,只见她面带疑惑,不知自己是何人。
柳惠娘曾经假想过好几次,自己与丈夫相见时,会不会忍不住心中的怨愤激动,而失了冷静?
结果她没有,她不但冷静,还能弯起嘴角,朝他欠了欠身子,客气地向他见礼。“相公,三年未见,惠娘这厢有礼了。”
此话一出,道明了她的身分,果然见到那位美人也变脸了。
柳惠娘必须承认,她嘴里说不想争,不过在见到吴子清和那位小妾恍若五雷轰顶的模样时,她有种老天开眼,大仇已报的畅快得意。
有永安公主给她当靠山,柳惠娘谈得很顺利。
她要和离,儿子跟她,不再是吴家人,以后婚嫁各不相干。做为赔偿,他必须支付一笔可观的银子,回报柳惠娘这几年来为他侍奉公婆,以及办理两老的后事。
此事是私了,不会传出去,因此也不伤彼此的名誉。
筝姑姑还宣了公主的旨意,吴官人已经负了发妻,就不该再负了苏锦绣,毕竟这女子在他来到京城陷入困境时,慷慨解囊,用自己的赎身钱接济他,一片深情跟着他,甘心为妾。
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也够资格做他的妻了,因此公主欲成人之美,让他和离后,抬苏锦绣为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