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推开他,也不想正视自己的贪欲,漫漫只能看向窗外。
院里的枣树长得很好,往常这时候师父总爱和她在树下对弈,有时下着下着想起往事,师父停下棋子,云淡风轻地说着情感浓冽的故事。
“你还好吗?”
他的忧心忡忡二度温暖了她,缓缓叹息,他对谁都这么温暖的啊,才会让前世的自己会错意,表错情。
“没事,只是想起师父了。”
“你师父呢?这几天都没见到她。”
笑容敛下,漫漫垂眉,握着手指,沉默以对。
不想说?还是不能说?话题再度断掉,她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蓝殷起身,将蟾蛛粉归位,却发现柜子后方……
蓝殷还来不及探究,就听见屋外有人大喊。“小神医,快救命!”
漫漫放下药杵跑出去,蓝殷也跟着往外。
只见一名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竹篱外,她心急如焚,眼角有残余的泪水。
“神医姊姊,快救救我哥哥!”
“哥哥怎么了?”漫漫问。
小女孩名叫桃花,父母亲很早就不在,家里只有她与哥哥木柳相依为命。
今年春天哥哥外出做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主人毒打一顿,伤及肺腑,幸得漫漫及时医治,方捡回一条命,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好不容易又能出门,谁晓得才几天功夫又出事了。
“哥哥又遇上王少爷,看到哥哥王少爷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哥哥痛殴一顿,还摺下狠话,说:『我倒要看看,这次还有没有人能把你救活』。”
桃花啜泣不止,他们又没有想要害人,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啊。
漫漫长叹,背上医药箱,踩起风火轮,跑得飞快。
蓝殷紧随在后头,一路跟来。
不久杨家到了,有村民围在门口,在看见漫漫同时纷纷松口气,漫漫朝大家一点头后直接进屋。
“小神医来就没事啦。”张大婶笑道。
“这么相信她?”蓝殷不解,十四、五岁的姑娘,医术真能登峰造极?
“当然相信,有小神医在,没有医不了的病。”
她那口气,说的哪是漫漫,根本就是佛祖吧!
“就是就是,小神医在的地方,牛头马面就没戏唱。”
越说越夸张,漫漫只是个大夫,怎么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看见他没被说服,立刻有人跳出来举例说明。“上回阿牛抬到京城医馆,大夫连药都不开,直接让人把他抬回来,还说想吃啥吃啥,想做啥做啥,反正没几天好活了。结果咱们小神医出手,都快两年了,阿牛越活越精神。”
“阿明儿子生下来时跟老鼠一般大,连哭都哭不出声,脸紫身体黄,阿明都挖好洞等着儿子没气就往里埋,结果小神医拿起银针往他身上扎几下……活啦,现在都能到处走了。”
听着众人的崇拜,蓝殷对漫漫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走走走,回去做饭,做好饭送过来,治好病,小神医该饿了。”
“我家里攒了十几颗蛋,待会儿给小神医送过来,怎么觉得小神医瘦了!”
“我本打算把家里的大白鹅给小神医送过去呢,这会儿恰好一起送。”
“有肉有蛋,那我去园子里摘点白菜,也给小神医送来……”
大伙儿吱吱喳喳,讨论个没完,人走远了,还能隐约听见他们讨论小神医的事迹。
看一眼屋里,蓝殷轻笑,这么受爱戴?宫里御医都没她这么春风得意。
目送村人离开后,蓝殷走进小屋。
进屋,满眼诧异,这也能叫房子?是几根木棍撑起的一堆茅草吧,连门都没有,也是,这种房子哪还需要门,小偷进门做啥?送东西吗?
屋里挺敞亮的,倒不是窗户大、采光好,而是屋顶透着天然光,好天气没差,但要是哪天下起雨,可以想像其凄惨悲凉。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少年,顶多十二、三岁,身上染满鲜血,他空洞的双眼弥漫着一股死寂之气,彷佛对人生失去意念。
“桃花,去打一桶干净的水。”漫漫说。
同情心泛滥的蓝殷接话。“我来。”
漫漫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养尊处优的二少爷几时学会打水了?他不是只会斗鸡走狗,胡闹生事?
漫漫俐落月兑去木柳的外衫,在看见肋骨上满布的瘀痕时,鼻头一阵酸楚,这就是阶级,就是平民一辈子无法翻身的证例?
吸口气,把满腔心酸压抑下去,现在她必须救人。
拿出银针,她对意识清醒的木柳说:“不怕,姊姊来了,你先睡一会儿,睡醒就没事了。”
低声安抚过后,她将银针刺入少年的穴道,动作很轻,像担心把他弄痛似的,不久微微的鼾声传来。
蓝殷捧着水盆站在门口,被她的专注给吸引,分明是扎针,她却做得像在跳舞,每个动作都轻得像羽毛,微微地抚过人心,他不是患者,却也被她的眼神给安抚了。
“水烧好了?”漫漫放下银针问。
“对。”把水送进屋后,蓝殷没问过她,拧了帕子直接把木柳身上的血渍拭去,边擦边说:“左大腿有两处外伤,右小腿骨折,肋骨断三根,月复部……”
随着他的话,漫漫的眼光微诧,他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咯咯两下,蓝殷将他月兑臼的手腕接回去,漫漫捧过他的手,清理上头的伤口、缝合,才上好药,他取出药箱里的棉布,将伤口裹起。
没有人指挥,他与她的配合无比契合,屋里没人对话,却弥漫着一股和谐气氛,彷佛他们就该这样合作,彷佛默契本就存在于两人中间。
伤处理好后,漫漫在屋前用小火炉熬着汤药,蓝殷看着蹲在一旁掩面哭泣的桃花,慢慢走到她身旁也蹲下。
安慰人这种事,他缺乏经验,但他知道分心是万灵丹,这颗药他从小用到大,每次都能奏效。
在他怨恨江氏时,他就分心想想大哥对自己的好,想想“白灵”对自己说的话,想着想着,心就不难受了。
“说说。”蓝殷道。
“说什么?”桃花一脸的眼泪鼻涕,有点丑。
“坏蛋为什么专门欺负你哥哥?”
“王少爷喜欢沈姊姊,可沈姊姊待哥哥好。”说着她又想哭了,太委屈。
争风吃醋?那也未免太狠,暴戾程度和吕杨有得拼,那样的人就不能让他们生活得太安逸。
握紧拳头,指节处发出嘎嘎声,那声音是在提醒蓝殷,替天行道的时机到了。
想起吕杨,风水轮流转,那些被吕杨欺负过的人,见他失势还能不欺负回来?虽有长公主护着,但这并不影响他被盖布袋、被狗咬、被莫名飞来的砖头砸中脑袋,想想他的惨状,蓝殷忍不住心情飞扬。
倒楣事一多,他玩妓子玩到不举这桩就无足轻重了,流年不利能怪谁?
是蓝殷动的手?
对啊,吕杨弄断大哥两条腿,他就弄残吕杨的第三条腿。
对,他不善良,他睚皆必报,谁亏欠他就要找回来——这是“白灵”教的,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有本领,事情才能往他要的方向发展。
“李花,那个少爷叫什么名字?做啥的?”
“哥哥,我是桃花。”她纠正过后才回答。“王少爷是县太爷的儿子,叫王志成,他不许哥哥去镇上做工,但我们家没有田,不去镇上做工会饿死。”
“大开眼界啦,皇帝都不敢说这话,区区县太爷儿子竟有这权力。杨花,你哥哥在哪个镇上做工?”
桃花又一愣,呐呐回答,“哥哥,我叫桃花。哥哥在衡江镇做工。”
挥挥手,行啦,他承认自己对女人不上心,对女人的名字更不上心。“想不想看姓王的倒大楣?”
勾勾眉,蓝殷拉出邪魅笑意。
桃花一听吓大了。“千万别,哥哥说那种人我们招惹不得。”
“爷就还没碰过惹不得的。”鼻孔一哼,眼底蹭出两簇名为骄傲的小火苗。
“王少爷会找哥哥麻烦。”
“我最喜欢找人麻烦,哪会怕麻烦上门,杏花等着吧,等着看王少爷变成王小饕。说说,想让那个坏蛋变成啥样?”
又喊错?桃花想想,算了,大家都知道最近跟在神医姊姊身边的公子脑袋病了,不好使。“我想要他和哥哥一样惨。”
一样惨哪够?怎样也得收点利息。飞扬的他欢畅地许下承诺,“等你哥哥伤好了,我保证到时你哥哥能在镇上横着走。”
桃花嘟曦道:“哥哥又不是螃蟹,干么要横着走。”
她望着他,黑黑亮亮的眼睛不像小骗子那么大颗,小骗子的眼睛太干净、太清澈,能让人轻易照见自己,迫得人无所遁形。
笑着,蓝殷转头看向正在熬药的漫漫,谁知成形的默契让两人的视线一个不小心撞到一起。
咧起大白牙,他冲着她猛笑,他笑得自然,她却是尴尬,偷窥被抓很难自在的呀,含羞敛眉,她飞快把头转往另一边。
这副小女儿姿态勾出他大笑,他笑得春风得意,绿水逶迤,笑得红花朵朵开,幸福快乐满园来。
他就要啊,就要一直看她,就要她把自己当成最特别重要,就要被她看得无所遁形,就要……是她对吧?
多年的那个疑问,再次爬上心头。
第三章 假讨厌真喜欢(1)
她拒绝过的,但是他拒绝她的拒绝。
蓝殷无赖到令人发指,无赖到罄竹难书,而漫漫是公认的好脾气,好人对上流氓,除了俯首称臣,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于是无赖流氓挂起胜利表情,牵起温柔小神医,趾高气昂阔步向前走,但她累得弯腰驼背,无法趾高气昂。
没关系,气势他来造,她只要负责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中央。
她当然不肯,但……架不住他无赖啊!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态,就是觉得在她身边特别自在,想跟她说话,想看看她,他的朋友不多,但他想把她纳入最好朋友的范畴内。
朋友是啥?是可以两肋插刀的对象,所以牵牵手算什么?
漫漫对病患超好,处理完木柳的伤还打算留下来照顾杨家兄妹,要不是人家外祖母闻讯赶来,他们还在那堆茅草木桩中享受自然光。
善良大概会感染吧,蓝殷觉得自己被薰陶了,因此拽下玉佩递给桃花。
“等你哥哥伤好,把房子修一修再买几亩良田,有土斯有财,记得啊,别随便找小当铺,直接给京城最大的当铺,应该能多卖个几百两。”
他只差没把“钱多多当铺”给挑明说了,希望桃花能聪明点,别浪费了自己的布置。
蓝殷说得云淡风轻,但出手的慷慨让桃花目瞪口呆,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被哭得脑袋发涨,只能戳戳漫漫,委屈巴巴。“你哄。”
但漫漫乐意看他窘迫,于是退开几步回答,“自己惹哭的,自己哄。”
想啥呢,他不是不会哄,不过是给她表现机会,好吧,他来就他来。于是蓝殷凉凉说:“不想要就还给我,干么哭成那样,我又没拿刀子逼你。”
倏地,桃花立刻闭嘴,不哭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桃花的眼泪,然后他们就离开两兄妹的家,准备回到他们的小家。他们?蓝殷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真可爱。
“我很好看对不?”他转头,冲着她露出大白牙。
“什么?”她没听懂。
他指指自己。“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我长得英俊潇洒?”
才怪,她只是想起他给桃花改了无数名字,桃花无奈,偷偷在她耳边说:“哥哥的脑袋瓜不好使,姊姊给他治治吧。”
轻啧一声,她推开他凑近的俊脸。“不是,我只是心情好。”
蓝殷也是心情好,因为她被他握住的小手不再紧绷,因为她有问必答,不再句句闪躲。
他们的关系向前跃进一大步,越来越朝着“亲密好友”的方向前进,由此可推论:痴缠非坏事,只要一路坚持,再固执的人终将敞开心扉。
是的,他清楚察觉她的疏离与客套,她企图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不相干”与“陌生”上,但他不要顺从她的心意,因为……她是他找好多年的小骗子。
漫漫没看他,却被看得头皮发麻。“你干么老对着我笑?”
“因为你长得美艳无双。”
“肤浅。”
他揉揉鼻子痞笑。“喜欢肤浅男吗?喜欢,我就保持,不爱,我立刻改。”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四、五个男人从树林里跳出来,定睛一看,那是村里有名的几个泼皮无赖。
“小神医又出诊了,今儿个赚多少,要不要给兄弟几个打赏?”汪大笑道。
漫漫皱眉头,她从未招惹过他们,怎地今天会拦在道上?
汪大等人看见蓝殷时也有点讶异,这娘儿们什么时候身边多个跟班?打量过后,他们看看彼此:心中暗道:不妨事,就是个小白脸,何况他只有一个,自己这边却有五人,不怕!待会儿打得他找不到爹。
“我没钱。”
“怎么可能?小神医随手一支人参都值上百两,都说大夫济世救人,怎不救救我们几个可怜的兄弟?”说着,他们呵呵笑着,朝漫漫一步步走近。
“你与他们有过节?”蓝殷低声问。
“没有。”
“他们应该是一直守在这里的。”意思是:他们并非乱枪打鸟,而是刻意针对她来。漫漫想不起来自己几时和他们结下仇恨?她还没想清楚,汪大等人已从怀里抽出匕首,一上前就下狠手,打定主意要弄死两人。
蓝殷冲着他们淡淡一笑,脚踢手劈,对方还没看清楚什么情况,只觉得一阵旋风掠过,他们就东摔一个,西跌一只,被打得东倒西歪连连唉叫。
蓝殷没说话,拉起漫漫的手直接往山上跑,但跑过一小段,将她往树后一塞,在她耳边低声问:“想知道怎么回事吗?”
气息喷上,耳边暖暖痒痒,她下意识缩起脖子,与他拉开距离,回答道:“想。”
他接过她的药箱,纵身飞到树上,先把药箱摆妥后再跳下树,他在她身前弯腰。“快趴上来。”
吭?为什么?漫漫不解。
“要跟踪他们,你没武功,容易被发现。”
懂了!虽然有些害羞,但为满足好奇,她还是趴上他的背,他的背很宽很硬,很让人感到安心。
背起他,蓝殷悄悄地尾随五人身后,小心翼翼往前走,只是越走越不对劲儿,这是……往薛家方向?
男人在墙外学了几声鸟叫,不久后门打开,浓妆艳抹的董姝从里头走出来,她看看左右没人,低声问:“薛夕漫解决了?”
“没有,你没跟我们说她身边有个高手。”
“说谎。薛夕漫身边除了一个病秧子师父之外,哪还有其他人?”
“我干么说谎?你看我们兄弟几个被打成这样,快拿药费来,我们得去看大夫,也不晓得有没有受内伤。”领头男子道。
“我哪来的钱,不是跟你们说明白了吗,我继父攒了一百两银子给薛夕漫当嫁妆,除非你们把她弄死,那一百两才会轮到我头上,到时我就能把说好的三十两给你们,现在你们啥事都没做好,还敢跟我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