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破口大骂,平日里碰到这种状况,丁三队的成员还能保持沉默?自然要骂骂咧咧吵上一场,但今天情况迥异,大家都沉默不语,连帮郭煜摇旗呐喊的狗腿子都噤了声。
实在是……他们也暗中希望能够被丙一并队。
岳璘不知从哪里拿来纸张笔墨,当场一挥书就字据,呈到裘善跟前,他想也不想咬破手指盖上指印。
字据送到郭煜面前,他可舍不得破皮流血,可所有人都看着呢,总不能不盖印,这会儿要是输掉气势,连打都不必打了。
于是心一横,抓起手指……呃,是隔壁兄弟的手指,拿刀往上头划去,不是自己的手自然不痛,因而落刀太重,血喷射出来。
岳璘忍不住翻白眼,好个人见人夸的“少年英雄”,连出点血都怕?他轻笑两声。“郭副将豪气,但盖指印用不上那么多血,浪费了。”
“没事,郭副将家大业大,几只烧鸡都不看在眼里,几滴血算啥,刷一盆都是小意思。”裘善接话。
“确实是小意思,丁三队集合起来,一人一刀就满盆啦。”丙一队有人出言讥嘲。
郭煜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眼底浮上红丝,青筋也陆续冒上,裘善……他与他势不两立!
“罗罗唆唆,字据签过了,还不动手?”说完抢身上前就去揪裘善衣襟。
裘善一个昂藏大汉转瞬变泥锹,滑溜儿的钻到郭煜身后,轻轻拍他背后,郭煜反应也算快,手一抓、背一弓将裘善往前摔。
裘善顺势被他抛出去,但一扭腰硬生生在半空中翻身,伸脚一蹬踹上郭煜胸口,没想到他会突如其来这一下,郭煜往后踉跄几步。
低头,看一眼胸口上的脚印,郭煜怒极,火力全开,抢身上前又要抓人衣襟。
这会儿裘善不让了,啪啪啪几下拍开他的手臂,紧接着招数快到令人目不暇给,郭煜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只听见嘶嘶嘶……几声布帛破裂声立曰。
郭煜定睛一看,衣服被东撕一块、西扯一条,破得看不出还是件衣裳,恼羞成怒,丢脸丢到姥姥家,他恨不得把裘善撕了,却哪里想得到,这不是污辱而是裘善的手下留情。
郭煜不服输,扬声大喊,“再来!”
裘善收到家书,本就满腔怒火急欲发泄,这会儿有人亲自送上门,他有什么好客气的。
知道对方力气大,裘善不与他正面对决,东跳西窜搞偷袭,后腰一拳、左胸一掌、右臀一腿……一下一下积少成多、撞肉成肿,郭煜被打懵的同时裘善欺身上前,五指扣住对方咽喉。
裘善挑眉冷笑,松开手指。“胜负已分,郭副将准备好就领下属到丙一报到。”
军营中重新编队不算大事,只不过通常是在战争后,队员死伤过多才会进行合并重编,今天这种情况倒是首见。
然围观的丁三士兵们竟还有人控制不住欢喜,扬起嘴角偷偷乐着。
本就暗羞恼恨,又见属下那副开心样,顿时郭煜气不打一处来。咻地!他从怀里抽出匕首,转身朝正在和岳璘说话的裘善后背刺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在场人吓傻,这时不管是丙一、丁三或其他队伍的士兵,同声大喊——
“裘副将小心。”
裘善及时反应,上半身一个后仰,看清楚郭煜动作,心中暗恼。这么输不起?这等性格到战场上,人为刀俎他只有当鱼肉的分儿。
后仰同时双脚往上一窜,再度落下,小腿夹住郭煜的头,顺势落地,他把郭煜带翻,众人没看清楚状况,然而定睛时郭煜已经躺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手上的刀子不知何时落在裘善手上。
“站起来。”
冷冽斥喝声从人群后方传来,裘善忙不迭将郭煜扶起,托着他的手肘走到郭大将军跟前。
郭盛看着亲生儿子的德性,失望透顶,后悔极了,儿子不该养在妇人膝下,短短几年,好好的儿子竟被养成这副甭样。
岳璘上前,将两人立的字据呈上。
好大胆子,竟敢太岁爷头上……
有人倒抽一口气,担心裘善被郭大将军怪罪,悄悄挪动脚步来到裘善身边,准备在郭大将军发怒时一起跪地求饶。
没想郭盛还没反应,裘善先道:“将军,那只是开玩笑、不必……”
说着就想将字据拿回。
郭盛缩手不给,却冷眼望向儿子。“你来说,这是玩笑还是愿赌服输?”
猛然抬头,郭煜不相信,裘善已经搬来台阶,父亲居然还当那么多人面前质问,想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看着瞪大双眼、满面怒容的儿子,郭盛更加失望。这个儿子废了,非但不思己过还想迁怒他人,枉费他一生戎马,竟连个传人都没留下。
手一甩,不看郭煜,他走到丁三士兵们身前,问:“你们可愿意编入丙一?”
大家齐刷刷转头看向郭煜,下一刻,有个胆大的单膝跪地,扬声道:“林州愿意。”
有了出头鸟,第二个、第三个……纷纷出声。
“贾信平愿意。”
“周小小愿意。”
眼看自己的下属一个个跪到地上,身板笔直,拱手大声回应,郭煜一阵阵晕眩,他们就这样……背叛自己了?
不就是个小小挑衅?不就是个玩笑赌约?怎会搞成这样?他又没做错什么,怎会变得这么严重?
“既然你们都愿意,郭煜,把副将令牌上缴,明天与丁三队员一起到丙一报到。”
倒抽气,裘善没想到郭大将军居然会这么处置。
岳璘与他不同,嘴角笑意深刻,他早就猜到结果,郭大将军性格传统守旧,死脑筋又不知变通,但做人做事还是有底线有原则的,更别说这个结果对他没有坏处,他还想借裘善的手打磨自家儿子。
“父亲这样做置我于何地?”郭煜怒火中烧,扯住父亲衣角不让离开。
“是你把自己逼到墙角,却来质问我置你于何地?你从不检讨自己,只会声讨别人?”
郭盛甩开他的手,大步离去。
裘善皱眉,想安慰郭煜两句,却被岳璘拽住。“现在过去,他会认为你想安慰他还是示威炫耀?”
对于琢磨人心,裘善还是少了点儿火候。
裘善再看一眼郭煜,轻叹……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压根儿不该上战场,在这种地方,没人宽容保护,他只会是死路一条。
拉开裘善,两人朝营帐方向走去,边走岳璘的喜悦掩也掩不住。
“加上丁三队,咱们队就有两千七百多人。”人越多,致胜率越高。
“我想得打散重组,重新分小队、选队长……”
两人渐行渐远,只留下郭煜在当地,死命攥住拳头,心中强烈不服!
***
第五章 前夫太忧心(2)
这一路上他们走得并不快,走走停停,边走边欣赏风景,直到这个早晨,他们总算踏入渝州城。
虽然对皇帝有恨,亦画却也不得不同意,经过五年的励精图治,如今的大周王朝比起当年兄妹俩进京时好太多了。
那些让京城官员咬牙愤恨的政令,确确实实地造福了地方百姓,也确确实实地让贤君的名号牢牢压在皇帝头上。
原本在瘟疫过后,十室九空的渝州城恢复往日荣光,街头小贩的吆喝声,饭馆酒楼传出来的菜香味儿,鲜活的百姓,烟火味儿十足。
战争带来的恐慌,在这里竟然是半点不见,相当意外,可以见得郭盛那个老匹夫确实有几把刷子。
“陈伯,我们休息一下吧。”进了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铺子,让阴郁多时的亦画心情好转。
“小姐,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家,要不要先回去?”陈婶忧心忡忡问。
虽然街景看起来还好,但战争的消息早就传遍四方,谁晓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还是早点回家早安心。
“家里什么都没有,总得买点米粮、菜蔬,把缺少的生活用品补齐。”
“小姐说得是。”陈伯觑妻子一眼,一路行来难得小姐有兴致,说什么都得让小姐惬意才是。
“爹说得对,要不要到小姐最喜欢的明月楼吃卤鸭子?”阿虎说着,口水快流下来。
“好吧好吧,小姐,我谗了。”青荷接话。
阿龙道:“明月楼的小菜有特殊风味,每回小姐不开心,少爷想哄人,就会领着小姐去吃一顿。”
亦画笑开了。原来大家都还记得啊?可他们弄错了,哪里是她喜欢明月楼的小菜,分明是哥哥喜欢明月楼东家亲手酿的状元红。
直到后来的后来,她才弄懂,原来哥哥喜欢的不是状元红,而是对状元的渴望。
完成梦想是男人的渴望,所以哥哥成了状元、当上股肱,引颈就戮在青史上写下浓墨一笔,那裘善呢?枕戈待旦、驰骋沙场,也是他穷尽一世的梦想?
想起那个总是笑出一口大白牙的男子,甜甜一笑,她祝愿他一世平安……
“就去明月楼。”亦画发话。
一阵欢呼,马车朝明月楼行驶。
明月楼里还是那个掌柜,长长的胡子、嘴边一颗红色凸起的痣,身材圆滚滚、笑起来很讨喜。
果然,他依旧推销了自家最有名的状元红。
“为什么你们家的状元红卖得那么好?”亦画问。
然后,熟悉的答案勾起她嘴边笑意。
“东家是酿酒起的家,当年成亲生子后听说绍兴那边的人家诞下婴孩就会埋酒地底,生女儿那酒就叫女儿红,生儿子就叫状元红。东家盼啊盼,盼着小少爷好好念书,长大后考个状元回来,便费尽心思醸满一地窖的好酒。”
“不仅小少爷出生那年酿,还年年酿,酒窖挖过一个又一个,想着等小少爷考上状元就要拿出来大宴宾客。后来小少爷真考上状元,东家取酒待客,没想那状元红酒性柔和,色泽澄清黄亮,香气馥郁芬芳,味道干香醇厚,惊艳了在座客人,从那之后状元红就成了咱们铺子里的招牌。”
同样的故事,掌柜说过无数次,信手捻来精彩纷呈。
哥哥说:“渝州城什么时候出了个状元郎?瞎编的故事,别相信。”
不管是不是瞎编,酒是真如掌柜说的那样好,每每喝过,齿颊留香。
“行,来一壶,待会儿我们走时还要带上两坛子。”
听见这话,阿龙、阿虎乐眯双眼,小姐不乐意喝酒,状元红肯定是要犒赏他们的。
看阿龙笑得见牙不见眼,青荷踢他一脚。“别乐,那酒是给陈伯买的,没你们的份。”
陈婶跟添话逗趣。“青荷说得对,那酒是给老头子买的……”她看一眼眼角笑出两道深刻鱼尾纹的丈夫,她也往他那儿踢一腿。“你也甭高兴,那酒锁在我房里,一天只准喝一杯。”
顿时,三个男人都蔫了。
看着笑逐颜开的众人,亦画也笑了,近乡不情怯,反倒自在放松,真好啊,回家真好……
捧着脸,夹起一筷子的小菜,味道一如记忆中的好。
如果哥哥在,如果自己还是那个不解人世忧愁的少女,如果她不曾认识那个愿意她卷款却不准她潜逃的男子……她在笑着,眼角却渗出微微湿润。
***
用过饭后兵分两路,阿虎、陈伯和陈婶去买粮食和日常用品,陈婶边走边小声提醒陈伯,得买些香烛纸钱,要祭拜老爷夫人,也要把少爷埋到他们身边。
这些日子他们刻意避谈此事,只是都搁在心头,谁也没有或忘。
阿龙和青荷陪着小姐到处逛逛,青荷捧着两幅卷轴跟在小姐身后,往墨与斋走去。
过去,何亦书兄妹是墨与斋的常客,和东家小梁哥交情够,他常把楼上空房让出来,让他们在里头读书写字、画画儿,一消磨就是整个下午。
目标明确,他们朝前走去,在距离墨与斋还有五十步时,有人从里头走出来,他一袭青衫,手抱着几本书册,往街道另一方向走去。
那人的背影、走路的姿态、把书夹在腋下的动作……亦画宛如被点了穴道,目不转睛,胸口狠狠撞击着,回过神时她二话不说朝那人追去。
阿龙和青荷互看一眼。
阿龙道:“你留在这里,我去追小姐。”
“好。”
亦画提高裙角用尽全力狂奔,她咬紧牙关追逐那道背影,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她跑得飞快,快到几乎喘不过气,可是在下一个转角,男人消失……
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轰地炸掉她的意识,说不出口的失望充斥包裹着她,她像作茧自缚的蚕蛾,困得自己动弹不得。
脚步停下,眼泪淌落,是看错了吗?是看错了吧!分明就不可能的事,她怎能心存幻想?
阿龙道:“小姐在追什么吗?我去帮小姐追?”
缓缓摇头,逼退失落,亦画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事,认错人,回去吧。”
回到墨与斋,这里比过去足足大上一倍,里头的陈设不太一样,柜子换上新的,买卖的书画变得多,地板青砖刚换过,但柜台还是过去那座,掌柜的大珠子算盘还是因为经常拨动显得光滑油亮。
“小梁哥。”他是少年东家,爹死的早,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哥哥说小梁哥是经商好手,定会把墨与斋经营得比他爹更好。
果然呢,哥哥慧眼如炬。
梁智启看着眼前的姑娘,认上老半天才想起来。“你是亦画妹妹?”
“是啊,我回来了。”
遇见熟人,梁智启脸上笑出花儿。“亦画妹妹长大,变成大美人儿啦。”
“我可不及嫂子漂亮,当年嫂子可是咱们渝州一朵花。”
“这倒是。”梁智启笑得骄傲得意。“不过,现在我女儿比她娘更美。”
他一脸的有女万事足。
“小梁哥有女儿了?”
“还有两个儿子,皮死了,还是生女儿的好,贴心的小棉袄啊!亦画妹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城呢,买点东西就回家,特地过来看看小梁哥,顺便拜托小梁哥一件事。”
“要不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咱们好好叙叙旧。”他很清楚亦书的事,当年他就看好亦书,认定他会鱼跃龙门、功成名就,果然他考上状元的消息传回渝州,身为好朋友的他乐坏了。
何亦书和皇帝的事蹟,说书人天天在饭馆里讲,所以当好友死讯传来那天,他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他看着亦画的目光中带着淡淡悲怜……没事,往后他就是亦画妹妹的亲哥!
小梁哥的眼神……明白了,哥哥的事蹟已经传回渝州城,她感激小梁哥的善意。
“老房子得整理整理才好住人,今天回去还有得忙,下次进城再来叨扰,我也想看看小侄子、小侄女呢。”
“一言为定,你嫂子惦记着你呢。”这些年他与妻子没少提到这对兄妹。
“好,小梁哥先帮我看看,这字画你们收不收。”
她接过青荷手上的画轴,放在桌面上,梁智启打开后仔细观赏,他眼底先是惊艳、质疑再到欣喜若狂,直到确定画作下方的印章时,猛然抬头。“拾画先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