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善犹豫不语。
“现在渝州城安定,我没有危险,你就给阿龙机会吧。”她柔声劝说。
禁不住亦画恳求,裘善妥协。“你把行李收一收,今晚就跟我走。”
今晚就走?意思是不能待太久?亦画皱眉,阿龙却乐歪眉头。
“多谢姑爷。”阿龙快步回房整理行囊。
心底盘算着,临走前他得告诫弟弟好好照顾小姐和家人,得请娘帮自己看好青荷,也得对青荷说明心意……
亦画握住裘善,低声问:“这回哪里受伤?”
弯下两道浓眉,他就知道,她不在乎金银珠宝,她最在乎的是他。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指指小腿和手臂,他像孩子般讨拍。
不过伤口真的不严重,因他记得了……记得她的焦虑。
身为好丈夫,不光要给妻子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还必须顾虑妻子的心情,他盼着亦画无忧虑。
果然又伤了,这身子被他用得……日后要是真能换回来,不知道郭煜能不能接受自己变成刀疤少爷。“进屋,我给你看看。”
“好。”
“伤患”跟在“神医”身后,但只走过两步伤患就把神医给打横抱高高,一声惊呼,亦画捶上他硬邦邦的胸口。
“干什么?你还伤着呢。”
“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治疗。”他食髓知味了,上次被诱惑一回,日里夜里想的全是那些画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
“知道,皮肉伤好解决,可我大兄弟的伤……难处理。”
她听懂了,气得猛捶他,他却连笑声都暧昧得令人害羞。
陈婶虽没听见对话,但他那副迫不及待的猴急样儿,身为过来人还能不明白?这可怎么办才好,小姐还怀着孩子呢!
她追上前想阻止,却被陈伯拉住。“小俩口的事,咱们别掺和。”
“可是小姐……”
“他们有分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善对小姐有多紧张。”
也是……她招呼剩下的两小只行了吧。“快过来,把东西抬进库房……”
他没让亦画累坏,却让自己满面红光、精神奕奕的走出来。
再度“食髓知味”,照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变成老饕,一顿不吃肉便熬不下去,他真想时刻跟娘子腻歪一起。
吃过午饭,裘善带亦画出门,陈婶见状又想追上前唠叨。
裘善拍拍陈伯肩膀。“你该给婶子找点事做,别让她总叨念我家娘子。”
“什么事?”陈伯随口问。
“比方生个女圭女圭……”
陈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这说的是啥话?要不是他是姑爷,就就该拿扫把大力伺候了。
裘善丢下话转身就跑,一溜烟上了马车,气得陈婶单手投腰当茶壶。
***
一看到名家作品亦画又入迷了,忘记自己挺着大肚子、走路像只鸭子,非要把所有的作品一幅幅全都看过一遍。
实话说,裘善确实动用了一点点小权势,否则光是里头的古画,以现在的价值,十万两都拿不下,他却只花一万两纹银就把土地宅子连同内容物都给买下。
当然,这跟知府大人对艺术的外行有一点小关系。
里面摆了一幅拾画先生的新作。
裘善也是艺术外行,他看不出画作好坏,却认定拾画先生的图是全馆最佳收藏,原因无他,单纯因为拾画先生是自家老婆。
画中女子打着扇子望向窗外,外头春光浪漫,男人肩膀上坐着一个三岁小儿,他背着孩子奔跑,风吹乱他们的碎发,男人在笑、孩子在笑,两双咪咪眼弯了女子的眉。
她的画总给人岁月静好的感觉,他非常喜欢,比其他价值更高的图画都更喜欢。亦画在看一幅山水画,已经看了很久。
裘善问:“这幅画很厉害?”
“我的眼界太窄,没见过这样的好山好水,画不出如此气势磅礴的画。”
“等孩子大一点,我陪你五湖四海开眼界去。”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
再几场战争就能结束了,彻底消灭三国、大周一统天下,这件事是郭盛年少时期的梦想,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梦想逐渐变成幻想,他再不敢怀有野心。
但是谁想得到,这件事居然真要让他做成了。
郭盛曾经埋怨自己,若非一心扑在事业上,如果肯多花时间好好教育儿子,或许郭煜就不会废得这么严重。
然而经历一场生死关,儿子大彻大悟,他成为比自己更杰出的将军,他的行事作风连思考谋划都像极裘善,两人对话间他经常恍惚,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
但……怎能不是?每回念头溢出,他都会想尽办法压抑下去。
一场两场无数场胜仗,是郭煜和岳璘通力合作的成果,他们在军中名声节节高升,士兵以他们马首是瞻,看重两人渐渐胜于自己这个顶头上司,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还有人说他青出于蓝,后继有人。
这样的评语他连作梦都不敢想像,但梦想成真时他却畏惧了。
因为……岳璘是裘善的人。
岳璘骨子高傲,当初是怎么帮裘善对付儿子的他记得一清二楚,没有岳璘插手,郭煜不会进入丙一营成为裘善的下属,岳璘如此看不起郭煜,又怎会自愿成为他的助力?
这事他不敢多想,更不敢深思,他刻意糊涂,刻意……抹除所有疑惑。
待一统天下,这泼天功劳啊,郭家定要封侯封爵,荣光无数。
所以他不该胡思乱想,只需要单纯认定郭煜的大彻大悟是因为历经生死、祖先庇佑就行。
对,郭煜就是郭煜,怎么可能是裘善?他不要自己吓自己。
单纯地走走逛逛,郭盛没有特地目标。
他想,在渝州城不会待太久了,驻军多时始终没到处看看,战后回到京城怕是此生再没机会来了。
走着走着他被一座园林吸引,停下脚步看向招牌——静艺轩。
就是这里啊?儿子花大钱置办的产业。
他不明郭煜为什么要买下此地,虽然渝州治理得不错,但再怎样都是偏僻州县,花万两银子买座庄园?是不把钱当钱看吗?何况他们早晚要回京城,再不会到渝州。
他想骂上几句,只是银子又没从自己口袋掏出来,想骂都没立场。
然最可疑的是岳璘,他双眼冒光,小心试探问:“如果将军不要静艺轩,可否请郭少将军让给在下,我有个喜欢画画的妹妹,我想买给她当嫁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多少了解岳璘,那就是只狐狸,日后他进了朝堂必定会搅起一番云雨。
连他都想要的园林?为此郭盛派人调査……好得很,是他错了,儿子这回是占了大便宜。
都来了,那就进去吧,他想看看这个便宜到底有多大。
心里这么想、双脚便跨进去,但……要命,光是门票就要价二十两银子,点一壶茶、几盘茶点,居然拿走他三十七两,京城一品居的菜都没这么贵,人家的厨子还在御膳房待过呢。
问题是顾客还络绎不绝,一个个穿金戴银,非富即贵。
不提那些画作珍品,光卖茶卖水一年就能赚得钵满盆溢呵,郭盛轻叹,郭煜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他可以省省心少装严父少管人了。
细看着往来人流,他明白为何潘丞相、江尚书非要在此建立据点,别小看地方官员、仕绅,日后倘若真有夺嫡之争,他们的力量不容小觑。
郭盛拍拍肚子,吃饱喝足也该去看看那些价值连城的画了。
走往另一栋楼,他是个粗人,哪里懂画,但为了儿子,还是走马看花一幅幅看过去,直到看见——
控制不住怒火,他冲上前。“郭煜!”
转身,看见怒火滔天的郭盛,裘善心底一咯噔,完了……
郭盛上下打量大月复便便的亦画,他认识她,对何亦书有意见时他就把何家上下了解一通,更别说自己还是裘善和何亦画的主婚人。
现在他们居然……
“放开她!没人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
裘善松开扶着亦画腰际的手臂,深吸气,上前说道:“父亲,她叫何亦画,是我想要娶的女子。”
“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何亦书的妹妹、裘善的妻子。”
硬着头皮,裘善看向脸色通红、脑袋充血的郭盛,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该和郭盛对着干,但情感上的他阻止不了自己。“她已与裘善和离。”
“所以你要接盘,把裘善的妻儿变成自己的?”
本来就是他的!但这话不能说,他咬牙,用力点头。
“你知道这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你贪图裘善妻子美貌,故意害死他,好谋夺人妻。”
“别人怎么说我无所谓。”他只想和亦画在一起。
“你无所谓,那郭家的名声呢?你不在乎?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死后要怎么面对郭家的列祖列宗?”
名声这种东西,他从不上心,郭家的列祖列宗倘若要责怪他也没办法,他唯一亏欠的是郭盛。
“如果被朝廷上那些贱嘴御史知道,你还要不要前程?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日子是我在过,我总有办法不被淹死。”
“所以当人家便宜爹也没关系?”
便宜爹?裘善苦笑,你才是我的便宜爹呀,他笃定回答,“没关系。”
“你没关系,我有关系,我永远不许她踏进郭家大门!你尽快了断此事,一回京城我立刻给你找门好亲事。”郭盛态度决绝。
“孩子就是我的,我不会娶别人,这辈子我只会有她这个妻子。”他斩钉截铁道。
父子俩谁也不肯让谁,儿子在父亲眼底看见坚决,父亲在儿子眼中找到刚毅,对于这个女人,谁也不肯让步。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谁都不能违抗。”郭盛咬牙切齿。
“日子是我在过,甘甜苦涩是我在承担,没有人能为我做主下半辈子。”
“你觉得我不能做主?要不要试试?”
“我不怕试,只要您别后悔。”
他不能抛妻弃子,却可以断绝父子关系,毕竟这层关系本就不牢靠。
眼看“父子俩”的争执不下,亦画苦笑,瞧,她多有先见之明,连小小的裘家都不乐意有她这样的儿媳妇,何况是大大的将军府,怎能容得下“残花败柳”?
若为小妾便罢,当堂堂正妻?想都别想!
无妨,她早已经做好当一辈子外室的准备,就像她的亲娘,比起人人向往的皇宫,她更在乎自由。
郭盛读懂儿子的眼神,一时间心脏似乎停止跳动了。不是他多想,不是他经常性恍惚,而是……真的。
他瞬间畏怯了、害怕了、不敢面对了……猛然转身,郭盛往外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起来了,背脊挺得直直的,肩膀一刻都不能松懈,只是控制不住的眼泪一颗颗往下坠。
他知道、他确定……他不是他……
那么他的儿子在哪里?
念头闪过,心一惊……在裘家吗?
第十三章 莹月公主(1)
裘夫人终究没狠得下心让姗姗和阿善圆房。
曾经她希望阿善娶了姗姗,一家子平平安安过日子,终究是自己……怎舍得她嫁到别人家里受苦?
谁想得到机关算尽,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局。
何亦画成功被逼走了,但是姗姗在阿善身边注定要吃尽苦头,她怎舍得她受苦?
打从小时候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她便想着让两人成亲,一家四口开开心心,没想到妹妹死了,阿善却不受控制。
阿善十五六岁上下她就经常提起这桩婚事,每回逼得凶了他就跑回军营,几个月不见人影,她也曾想过放弃,但始终找不到姗姗愿意嫁的男人,阿善不是最好的,却没有比阿善更好的。
何亦画只是个意外,本以为将会各归各位、一帆风顺,谁知……
姗姗已经年过二十,更难找到好亲事,冲动之下她想,只要有个孩子,她们就能有所依靠。
只是阿善脾气越来越坏,动辄摔东西打人,难伺候得很,她哪里舍得姗姗过这样的苦日子。
算了,替姗姗寻个看得过眼的男人,把这些年攒的全给她当嫁妆……
“姨母。”姗姗红着脸,满面娇羞走来。
裘夫人松开眉睫,她跟年轻的自己长得很像,看见姗姗就彷佛看见自己的青春年华。
“不是说要上街逛逛?”她这些日子看顾阿善辛苦了,整个人瘦一圈。
“姗姗有话想对姨母说。”她扶着裘夫人坐下,头垂得更低。
“什么话?”
“我的小日子迟迟没来,我想……我已经怀上表哥的孩子。”
想到徐璐,她的笑容不断。他是允亲王府的嫡子,本可靠祖荫过日子,却非要靠实力证明自己,如今他已经拿下小三元,正要朝大三元奔去。
父兄都是大官,他的仕途自然不可限量。
若能顺利嫁入允亲王府,她这辈子真要过上镶金嵌玉、富贵荣华的好日子。能够遇上他,她怎能轻易放过?因此一来二往,她肚子里有了孩儿。
徐璐知道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只不过这种事多少犯了家中长辈忌讳,幸好科考在即,他说只要考上功名,长辈一高兴就会松口。
“怎么可能,我还没买药……”
“这些日子伺候表哥,我始终惦记着姨母的话,姨母养大姗姗,姗姗再怎样都得感恩图报,所以……表哥那个……还是行的。”
说不出口的心疼,裘夫人用力抱住陈姗姗,语调里含着哭腔,她不舍啊。“好孩子……辛苦你了!”
“姨母对我这么好,不辛苦的。”
这时房里传来一阵暴躁怒吼,她们看彼此一眼,急忙进屋。
郭煜听见了,听见陈姗姗睁眼说瞎话,竟然把肚子里的杂种赖到他身上。
他莫名其妙变成裘善,莫名其妙当了废人,他满怀委屈无数诉苦已经够可怜,什么脏水都还要往他身上泼,欺负他是个哑巴吗?
见陈姗姗进门,他抓起桌上的碗狠狠朝她砸去,正好丢到她的额头,幸好他的天生神力不在了,否则这一丢陈姗姗肯定要被削去半个脑袋。
但即使如此她的额头还是撞出伤洞,血流不止。
“你在做什么!姗姗已经有你的骨肉,咱们裘家有后了,你该感激姗姗,怎么能够……”
没等裘夫人说完,郭煜更恨、更是怒火冲天,他把手边能抓得到的全往两人身上砸,他张开嘴巴大喊,“我不是裘善……我不是裘善……”
可惜他喊得再用力都没人听得懂。
也不知道他丢了什么?哎哟一声,裘夫人的老腰被砸出刺骨疼痛。
陈姗姗不顾自己血流不止,忙把姨母拉到门外。
“这个短命的!我可怜的姗姗……”裘夫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阿善受伤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伺候一个残废已经够可怜,现在又是这副性子……这天长日子久的,还让人活不活?
“没事的,表哥是我的夫婿,再辛苦我也会好好伺候他过一辈子。”陈姗姗强忍怒火,佯装委屈顺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