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说,将她带出驱邪。”慧心住持沉声道,在场的比丘尼随即将洛行歌架到屋外。
屋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慧心住持让女尼众扯去洛行歌的大笔和短袄,将她抛到地上,一行女尼围着她,口中不断地诵经。
“行歌,我可怜的孩子!”
洛行歌趴在地上,听着曹氏恶心的呼唤,愤怒不已,可她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任由她们拉扯架起。
慧心住持拿出一支金刚杵,往她额间一敲,一阵痛感划过,她感觉额间顿时淌出血。
这哪是驱邪……这根本是把人往死里打!
正忖着,架着她的力量瞬间消失,她半眯着眼,瞧见了赭红色的飞鱼服。
啊……于悬肯定派人跟着她了,可这儿是后院呀……
“放肆!锦衣卫竟敢闯入女眷后院,还不退下!”慧心住持手持金刚杵怒喝着。
“恕不从命!”
“大胆!放开她,她被邪祟附身了,此刻的她不是洛行歌,她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恶鬼,要是让她跑了,恐会动摇国之根本,导致民心浮动,你们担待得起!”
一席话说得几名锦衣卫面面相觑,却没一个退开。
洛行歌不禁苦笑着,她不知道这位王朝最尊贵的女尼是否真有什么神通,可她说得自己都快要怀疑自己了。
她的身分那么尊贵,光是勳贵间传出闹鬼事件,皇上就把她请到京城,可见对她的能力极为信任,这么有力的人士硬给她扣上恶鬼的帽子,到底该怎么解?
“住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正忖着,熟悉的声音传来,可洛行歌已经连眼都睁不开。
于悬和洛旭赶到时,洛行歌单薄的中衣上已经血迹斑斑,两人目皆尽裂,想冲向前,却被几位女尼挡着。
“住持正在驱邪,尔等不能破法,一旦破法伤了住持,尔等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慧心住持的身分有多尊贵,两人都很清楚,但是——
“就算是皇上来了我也照闯不误!给我滚开,否则我不客气了!”洛旭恨不得亲手宰了这帮作威作福的女尼。
于悬直接推开女尼硬闯。
“你们敢伤了住持,难道真不怕皇上降罪!”
洛行歌听得模糊,隐约知道他们打算硬闯救她,如此恐怕会得罪皇上,可依他俩的性子,岂能容忍她被欺?
难道曹氏的目的就是要他俩被论罪?意识到这一点,洛行歌慌了起来,却是无计可施。
怎么办?怎能因为她拖累他们……老天啊,帮帮她吧!
就算她会死也无所谓,帮帮最爱她的两个男人吧!
就在金刚杵即将落下的瞬间,几把绣春刀整齐划一拔出,可洛行歌动作更快,竟伸手抓住金刚杵,怒声道:“放肆!谁给你胆子打本县主?”
慧心住持瞅着她,见她双眼清明,怒气蒸腾,不禁问:“你是谁?”
“本县主是皇上钦封的乐安县主,长临姑母到底在做什么!”
慧心住持闻言,松了口气道:“乐安,你回来了。”
长临是她的封号,洛行歌小时候进宫,总是不理规矩唤她长临姑母。
洛行歌摇摇欲坠,却死命地撑起自己,恼瞪着慧心住持,怒声质问:“到底发生什么事?长临姑母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于悬和洛旭已经快步来到她的身边,于悬想搂着她,让她靠在身上,却见她一脸嫌弃地推开自己,冷声问:“你谁啊?”
于悬狠狠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又听她道:“啊……是你呀,许久不见,似乎出落得更标致了。”
于悬直睇着她轻佻的笑脸,胸口紧缩得发痛,半晌说不出话。
“行歌,你在说什么?”洛旭这时也察觉她的不对劲。
“爹……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就睡了会……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这里……这里不是我的春秋阁,我怎么会在这里?”洛行歌摇了摇头,觉得头还晕得厉害,不由往洛旭身上倒。
“我头好晕……”
“府医,赶紧传府医!”洛旭吼道,随即将洛行歌打横抱起。
于悬却挡着他,冷声问:“洛行歌,我是谁?”
“你很烦耶,你是谁……重要吗?”洛行歌瞧也不瞧他一眼,紧闭着双眼窝在洛旭肩上。
洛旭也不睬他,抱着她快步离去。
于悬站在原地,听见有人道——
“驱邪成功了,慧心住持果然厉害!”
“这下好了,不怕城里再闹鬼了。”
雀跃的人声随着交谈声远去,于悬还站在原地,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像是被谁定住,无法动弹。
驱邪……所以,致知不见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大人,侯府二姑娘被杀了。”涂胜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身后禀报。
于悬缓缓调匀呼息,声薄如刃。“查,把屋里的状况都查过一遍,将出入这院子的人全都押下!”
他不信……她一定是作戏,一定是为了逃离这个圈套才假装洛行歌回来,他得要帮她查出所有证据才行。
“侯爷,县主这是闻了掺有曼陀罗花的香才引发的轻微中毒。”
春秋阁里,新任府医诊治后,再加上于悬送来的香炉余灰里,府医证实了是香炉里的香料掺了曼陀罗花所致。
“把那院子里的下人全给我绑起来!”洛旭怒声道。
管事忙不迭应声,赶紧带人前往处置。
“县主额上的伤口有点深,恐会留疤,此外县主嗅了毒花,中了毒素,得好生静养。”
洛旭恨恨地在心里将慧心住持骂过一遍,记上一笔。
一旁的于悬听完,正打算进房里看她,却被洛旭拉住。
“做什么?”
“我看看她。”
“府医都说了她还没醒。”
“无妨,我可以等她。”
洛旭撇了撇唇,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
于悬大步进房,听雨在床旁哭红了眼。
“下去。”
听雨犹豫了下,福了福身退到外室守着。
于悬坐在床畔,看着仍陷入沉睡的她,眉头紧拢着。
尽管他不在场,但大致猜得出曹氏请来慧心住持就是为了这一出。
曹氏是凶手,所以在安国公府那场宴会,瞧见洛行歌死而复生,心里早就起疑,再加上两人的诸多不同,更是证实她的猜想。
于是她隐而不发,伺机而动,计谋层出不穷,在城里弄出闹鬼事件,放出她遭邪祟附身的流言,不惜杀了亲生女儿让众人认为洛行歌确实遭邪祟附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想令她被活活打死。
历来驱邪,从不管这躯体的主人到底撑不撑得过,就算打死了,也会认为邪祟没有宿主,跟着灰飞湮灭。
要是她真的就这样没了,凶手成了慧心住持,帮凶则是那些官夫人,与曹氏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个女人歹毒至此,简直是闻所未闻,残忍至极。
如果不是洛行歌清醒过来,下场……他想都不敢想,那如今在这躯体里的,到底是洛行歌,还是致知?
“致知……还是你吧。”他哑声唤着。
就见洛行歌浓密长睫眨了几下,缓缓张开那双琉璃般的眸。
他呼吸一窒,沙哑呢喃着。“致知,你终于醒了。”
眼前的她带着几分初醒的惺松娇憨,还没开口就听见外头响起曹氏和洛旭的交谈声,随之而来的阵阵脚步声。
“行歌,你醒了。”
洛行歌眨了眨眼,瞅着曹氏泓然欲泣的脸,不解地皱起眉,朝她伸出手问:“娘,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娘只是开心。”曹氏抓着她的手不放,又哭又笑。洛行歌直睇着她,而后问着洛旭。“爹,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不就是你伤着了,你娘担心你罢了。”洛旭见她似乎真的不记得一些事,也不打算提洛行瑶没了的事。
洛行歌闻言,不禁失笑。“娘,我没事,不过是小伤罢了。”她试着起身,感觉有人从背部托起她,疑惑地望去,看着于悬那张阴郁的脸,开口道:“为什么你在这儿?”问完再问洛旭。“爹,这是我的闺房,为什么这个男人进了我的房?”
“呃……你不记得他了?”
“我知道,他……不是去了燕州打了几场战,领了军功后,皇上破例拔擢为锦衣卫都督嘛,安国公府办了宴,娘带着我和行瑶一道去了,就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醒来就变成这样了。”她说着说着,满脸疑惑。“咱们家里怎会出现一堆女尼,长临姑母不是一直待在修业寺的吗?”
洛旭听完不由看了于悬一眼,不过他并不同情他,因为行歌把他给忘了,这婚事也许就能作废。
于悬面无表情,目光落在洛行歌抓着曹氏的手,这一幕已经无须再问,结果再清楚不过。
他的致知,消失了。
“行歌,他是你的夫君,你真的忘了?”曹氏口吻再慈爱不过,温柔的眸直盯着洛行歌每个表情。
“夫君?说笑的吧。”洛行歌哈哈大笑着,却扯痛了伤口,痛嘶了声。“说是男宠还差不多吧,毕竟我当年就看上他了,是皇上不肯给。”
听到这里,洛旭终于露出些许同情的表情,当然,只有一点点。
于悬喜怒不显,只是起身朝洛旭作揖。“告辞。”
洛旭追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下脚步。
要怎么留他呢?女儿都把他给忘了,不如先分隔两地,说不准明儿个行歌就把他想起来了。
第十五章 狠毒的曹氏(2)
回到安国公府,于悬回到寝房,未点灯的房显得冷清凄凉。
他把下人都赶出去,独自一人坐在床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待在黑暗之中。
一个久待在黑暗中的人,乐于与黑暗相处,可当有一天接触了温暖的光,便会开始渴望光的温暖,便会开始厌恶独自一人的黑暗。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黑暗,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可憎,难以忍耐。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过数百种的情况,却压根没想过会是如此变化。
她明明已经存在,为什么荒谬的驱邪真能将她驱逐,怎么可能?
可是她的眼神,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一丝爱意,浑身都排斥他的靠近,俨然是他过去所识得的洛行歌。
所以,致知真的不在了?
去哪了?
他不敢再深思,不愿再深思。
胸口好痛,像是被人掐住了心,他快要不能呼吸……寒夜的黑暗中竟是如此冰冷,冷得他浑身发颤,可是再也没有人能暖着他,没有人会替他留一盏烛火,再没有人敢如她那般放肆,拿他的脸作文章。
他觉得像是被什么掏空,连力气都被抽尽,他不愿再思考,可他还是想知道他的致知到底在哪里,想知道该去哪里寻她,她那么傻,他要是不护着,还有谁会护着她?
于悬猛地站起身,却又突地顿住,逸出一声笑。
他能上哪寻她?
他笑着,一声声从喉口逸出的笑,满是苦涩、自嘲、悲伤又痛苦……好痛,他好痛……
“大人,月下大人来了。”
外头传来涂胜的声响,于悬敛眉道:“不见。”
“喂!我人都来了,你说不见?”迎着风雪告诉他第一手消息,他竟敢不见?月下漭哪里吞得下这口气,直接踹门而入。“你前几天要我帮你找个叫青桃的丫鬟,如今找到人了却不见我……喂,干么不点灯,里头暗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到了?”他的嗓音沙哑。
“嗯,来找你讨赏呢。”月下漭打趣道。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于悬的五官,但他感觉得到他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找不到我的娘子。”
月下漭闻言,直接翻了个大白眼赏他。“今儿个不是初二回娘家吗?她还没回来,那就去找她呗。”
“找不到。”
“不可能,她还没回来肯定还在永定侯府,你就去找她……欸,敢情是你做了什么惹她不开心,所以不肯跟你回来?跟你说,男人嘛,咱们胸襟可广阔了,稍稍让一步不吃亏的,用哄的用求的,还怕她不跟你回来?”
“如果她还是不肯呢?”
“那就……死皮赖脸,死缠烂打,还要我教吗?”月下漭教得可尽兴了,毕竟于悬吃疡的样子可能此生唯有这一次。“我瞧她也不是个硬心肠的人,你就掏心掏肺地说些好听话,说不准就把她哄回来了,我跟你说,只要她心里有你,只要你肯真心真意地道歉,哪怕她在黄泉地府都会为你赶回来。”
“当真?”
“当真。”月下漭拍着胸口,脚下却偷偷画个叉。
谁知道啊,他不过是随便说说。
“好。”
好什么?月下漭正要问时,于悬已经像道影子般奔出房,动作快到他根本无法反应。
被留下的月下漭啧啧称奇地道:“原来他这么喜欢县主,嘿嘿嘿,这事往后不知道可以拿来取笑他多少回。”
他想得正乐,却猛地想起正事,“喂,人呢?我找到的人要怎么处置?混蛋,有了娘子没手足的家伙!”
无月的夜色里,于悬踩着雪地如影子窜行,如入无人之境踏进春秋阁。
听雨和另两名丫鬟守在外间,内室只余洛行歌一人。
于悬站在床头看着状似已入眠的洛行歌,心想,如果跟她说,他有多心悦她,她是否会从这副躯体里再度清醒,像往常那样对着他笑?
但如果她已经消失了,不管他再怎么呼唤她,她又能如何回应他?
他思绪杂乱,反反覆覆,不敢揭开真正的答案,怕自己承受不起,又想知道她是否依旧栖息在这里。
到底该怎么做?
“致知……你还在吗?”他哑声问着,探手轻触她的颊。
瞬间,他的手被攫住,几乎同时,他被拽上了床,遭到熟悉的技巧给压制着,而压在他身上的人檀发未束,笑脸盈盈地瞅着他道:“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教人看着就喜欢?”
于悬直睇着她,半晌没开口。
“我……我有这么使劲吗?是不是弄疼你了?”洛行歌赶忙松开箝制,瞧他还是盯着自己,不禁疑惑地道:“于悬,你怎么了?”
问的同时,她已经被用力地搂住,力道大得她低嘶了声,“疼啊,松开松开。”
于悬赶忙松开了些,双眼不住地望着她,“致知?”
洛行歌痛皱着眉,疑惑地看着他。“当然是我,不然呢?”
“可是你明明……”
“权宜之计,我怕你们真伤了那位住持,冲撞了皇上,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地假装被驱邪成功,如此一来可以杜绝外头的流言,二来也可以让你们冷静点。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有如神助般,那时她脑袋里突然浮现原主称呼慧心住持的唤法,心想这么说,肯定能说动对方,果真如此。
于悬睇着她扬着得意的笑,面无表情地道:“我真想杀了你。”
“喂……”什么意思啊?洛行歌委屈极了。
“可是杀了你,我要怎么活?”他重重叹了口气,再次将她紧拥入怀。“你吓着我了,我以为你真的不见了。”
洛行歌的脸被迫按在他的肩头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是他这拥抱的力道,就知道他真的被吓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