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一直觉得娘亲的悲苦是父亲造成的,现在仔细想想,倒是觉得是娘亲自己的选择,离开了父亲,娘亲真的快乐吗?她只知道,在那江湖流转的十多年里,她不曾见过娘亲的笑容。
做人其实不必太执拗,否则只会落得自身辛苦,对他人亦无益处。
有时候,她实在太像娘亲,特别是和“情”字有关的事,彷佛给自己上了一把枷锁,幽困于心,蔽了光明……
称心坐在游廊之上,看似观赏着风景,实则只是想让思绪随风飘摇。每一次她心烦意乱的时候,都会坐在这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唯有全身都放空静止沉淀,她才知道再复苏之时,该如何行事……
“给我看看,给我也看看。”
忽然,一阵喧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菊花台附近一群小宫女不知在争抢些什么,竟忘了宫规。
父皇病重,大哥被掳,这宫中本严禁諠譁,但称心顾念这群小宫女平时伺候她也算尽心,她不忍她们受到责难。
“你们在闹什么?”她缓缓支起身子,朗声问道。
小宫女们这才意识到言行有失,立刻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瑟缩道:“奴婢们该死,扰了公主,请公主治罪!”
“手上拿的是什么宝贝?”她有些好奇,“让我也瞧一瞧。”
“公主可听说过美人榜?”为首的宫女怯怯的问。
呵,她当然听过,而且再熟悉不过。
“原来你们是在争看美人榜。”她了悟,“这么说,今年的美人榜已经出来了?”
“正是呢。”为首的宫女连忙递出手中的册子,“奴婢们好不容易才从宫外得了这一份,正争相传阅呢。”
“榜上都有些什么样的美人呢?”称心假装随口一问。
若是从前,她会嫉妒吧?毕竟这都是得到雁皓轩称赞的女子,然而现在的她,却连嫉妒的资格也没有了。
“回公主,都是各国朝臣之女,两位邻国的公主,还有沛国的一位郡主。”为首的宫女答道。
那位郡主,想必就是长信郡主斯绮罗了,算来,雁皓轩也该给斯绮罗这个面子。
“沛国的郡主应该就是魁首吧?”她微笑的问。
“其实奴婢们好生疑惑,按说,魁首若非邻国两位公主,便该是这位郡主,可偏偏却是一个奴婢。”
“奴婢?”称心一怔,随后大为错愕。
“公主也觉得奇怪对不对?奴婢们正打算仔细看看这上边的说词,凭什么世人瞩目的美人榜状元,给了一个小小的奴婢。”
“让我瞧瞧!”称心一把夺过那册子,指尖不断地颤抖着,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会是她想像中的那样吗?!简直是荒唐!她不认为雁皓轩会为了她做如此荒唐之举,可是她心中又那般期盼,彷佛在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忽然看见了一丝曙光。
“你们都先退下吧,让我好好瞧一瞧。”她侧过脸去,打发了那些宫女,生怕自己不小心失态,让别人窥见了她心底的秘密。
宫女们不敢违逆,全都躬身退去,称心回到自己的寝宫,独自在窗边坐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翻开那榜册。
一入眼的是雁皓轩的字迹,平素陪他读书研墨时,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就像失散多年的故友般,忽然站在她的面前。
称心心中一酸,似有泪花盈渗于睫,她深深地吸气,希望能忍住这万千悸动。
无名之婢,出身低微,自幼随母流离失所,历尽人间苦楚。虽貌不倾城,才情欠佳,然而天性乐观爽朗,笑若春樱,语似鹃啼。苦闷之人见之,如云开月明;悲泣之人见之,如雨后晴空。世间美人万千,琴棋书画皆通之人亦千万,然则遇事消沉、顾影自怜者居多,此无名之婢,虽生于苦难,却喜乐自足,此等情怀,世间百姓少有,王侯将相之家更是少有。因此难能可贵,若得此女,等同得一世之快乐,千金难买、皇权难换,故推崇其至榜首。
原来在他心中,她是如此可贵,如同稀世珍宝一般,现在她才知晓。
称心只觉得双颊湿漉,泪水已经难以自抑,如雨而落,但心中却如此欢喜,彷佛干涸无望的土中,忽然开出明妍的花来。
这份榜册,就像是从遥远天边飘来的一朵云彩,将她连日来的阴霾心境都融开了……
这其实是雁皓轩寄给她的一封情书,而关于他们的未来,她也终于有了决断。
兰亭客栈,一个清雅的名字,想不到这小小院中的花草,也如这名字一般栽种得清雅。
称心披着大氅,来到一株梅树下。不久之后,便是冬天了,她一向怕冷,可今年她却期待闻到梅花的清香,想像扫雪煮茶时的情形。
身后有微微的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从前伺候他时,只要稍一听到他的动静,她就得笑脸相迎,否则他便会骂她笨,但今天,她终于可以不必马上理会,仍旧看着那疏落的梅枝。
“公主驾到,有失远迎。”只听雁皓轩声音清幽的道。
“雁少主在这里等消息,也等了很久了。”称心镇定地道,“还真是佩服雁少主的耐心与胆量,若换了别人,第一不敢来,第二不敢住这么久。”
“有我牵挂的人在这里,我怎会没有胆量与耐心?”他却答道。
这声音,低醇和暖,传入她的耳中,惹得她心底一分酸楚三分甜蜜,她真怕这瞬间会击溃她的镇定伪装。
“公主可是做出决定了?”他进一步问道。
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筹谋,原来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无论是掳走她皇兄,还是冷不防提出联姻,或者是让她看到他亲手所书的美人榜……一件件、一桩桩,他步步为营,终于走到了这里。
这些心智,若用在复国大业上,恐怕他早就夺回了帝位,可偏偏他浪费在了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上……真的好没出息。
“在我告诉雁少主答案之前,我想问问雁少主,娶一个敌国公主,真的比得上匡复大业吗?”她忍不住问,想听听他的心声。
“一是家事,一是国事,并不能相提并论。”雁皓轩笑道,“只是,我于国事已无心恋栈,那总得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就当补偿也好。”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是这副轻松顽皮的口吻,就像在讨论隔壁王二家讨老婆般,他就不能严肃点吗?
“只是我这个媳妇儿,离我有点远,”雁皓轩继续道,“我曾说过,若我与她之间隔着山,我便移山;隔着河,我便建桥,可是如今,她在天的那一边,隔着整个星空,实在触不可及……”
他的语调终于不再轻浮,或许因为这其中艰难他比谁都清楚,所以终于流露出苦楚。
“我想了又想,该如何去见她,有太多的人和事阻碍着我们俩。”雁皓轩轻轻的咳了一声,“其实与其绑了她大哥,不如将她绑了来,还容易许多。”
“是啊,你可以直接将她绑了来,何必费此周折?”称心忍不住问。
冒这样大的险,真是不值得,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肯定会有更轻巧的手段,但他为何这般傻?
“因为我要给她一个名分,我答应过她,要明媒正娶。”他的回答如石破天惊,“若将她绑了来,逼她一辈子隐姓埋名的跟着我,她觉得委屈,我也会愧疚,何况她是周国公主,有着不可抹灭的身分,就算她父亲命不久矣,她还有大哥,还有很多不能割舍的东西,我不能让她太吃亏。”
称心忽然觉得脸颊痒痒的,眸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溢出来,晶莹滑落。
“所以,我想到了这个法子,”雁皓轩低沉地道,“如此我就能正大光明地迎娶她,给她名分地位,不辱她的下半生。”
“你不后悔?”这本来是一个最好的时机,让他夺回帝位,匡复雅国的时机。
“我为的,就是要让自己不后悔,所以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如此,就算将来后悔,也无法挽回了。”他决然道。
原来他竟是如此想的,怪不得会出此奇招、出此狠招,而这一切竟全都是为了她……
称心只觉得胸中的波澜再也抑制不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冒充奴婢在静和庄这么久,你没有怀疑过她的身分吗?”她哽咽地问,“有一天晚上,你在书房面见尉迟统领,她借口寻找簪子闯了进去,你就没起疑?”
“当然起疑了,我当时不是要打发她出庄去吗?”雁皓轩答道,“可是后来又忘了这桩事,还是把她留下来了。她在我身边待得越久,她本是什么身分,似乎变得并不重要了,就算是细作又如何?本少主相信,但凡爱上本少主的女人,一定舍不得暗算本少主。”
她真要被他逗笑了,但不得不强行忍住。又哭又笑,神神经经的,都怪他。
“对了,公主是否偷了我一样东西?”他忽然问。
“什么?”称心回过头来,看到他一脸高深莫测,怕是又要搞什么恶作剧,“本公主何时偷过少主的东西?”
“我姑姑的一支明珠簪子,说是要留给未来侄媳妇的,可现下却找不着了,”雁皓轩似笑非笑,“好像就是公主离开静和庄的那天失踪的。”
没错,明珠簪子是她暗自拿走的,她当时想着,总得留个纪念,而她能从他那里带走的念想却不多。
生平第一次做贼,却被逮个正着,她真是又羞又臊。
“怎么,那簪子真在公主那里吗?”雁皓轩见她脸红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簪子若不归还也罢,还个媳妇儿给我,就当做交换。”
“雁皓轩,”她终于开口道出自己的决定,这一次,没有犹豫,这是她反覆思量之后,给自己下半辈子做出的决定,“放了我大哥,我还你一个漂亮的媳妇儿。”
他亦终于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似冰雪消融、霞落长河般,霎时明亮鲜妍起来。
他实在有一张普天之下都望尘莫及的绝美容颜,而最美的一刻,只有在他极欢喜的时候才会出现,只有她曾瞧见。
“漂不漂亮无所谓,”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反正都不如本少主漂亮。”
每一次当他靠得这样近,她就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唯有弃械投降,而这一刻,也同样的,还来不及反抗便被他揽入怀中。
秋天总让她觉得有一种触不见底的深寒,但在这叶落风透的院中,她却并不觉得冷。
自幼陪伴她的仓皇无措与忐忑不安,这一刻已荡然无存,她知道,那些昔日的阴影已经跟她挥手告别,她不必再去惦记。
尾声
称心褪下素服,终于换上了有颜色的衣裳。
为父皇守完孝,静和庄已经步入春天最绮丽的季节,满园桃李芳菲,熏香扑鼻。
感谢大哥,在登基之后,专程派人送她来沛国,虽然按例,父皇驾崩,她三年之内不得举办婚礼,但大哥还是体恤她思念之苦,让她提前与雁皓轩团聚。
大哥还给沛帝修书一封,谈及两国联姻之事,沛帝回覆说,得先等长祁王妃从南边回来后,由她来决定,毕竟这是雁氏家族之事。
明天长祁王爷和王妃就要从南边回来了,称心心里甚是紧张,像是丑媳妇要见公婆一般,她迫使自己留意打扮。
她打开柜子,将雁皓轩给她置办的新装挑了半天,也没挑出一件满意的,但想来也不是打扮漂亮就能让长祁王妃满意吧……
“叹什么气啊?”雁皓轩脚步轻快,从外面回来,满脸带笑地问。
“听闻你方才去给尉迟统领送行了,他真的愿意归隐江湖吗?”
“这些年来,他虽没能完成复国大业,但也算在江湖上有了些势力,当个衣食无忧的江湖宗主,也算是最好的归宿了。”雁皓轩叹道,“是我对不起他。不过,我从小便对不起他了,这辈子算是欠下了,来世再还吧。”
为了她,他辜负了忠心不二的下属,她也实在心有愧疚,不过眼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明天你姑姑和姑父就要回来了,”称心一脸担忧,“他们会喜欢我吗?你可曾打听过你姑姑对于你娶妻和我的身分,到底是什么态度?”
“你穿水红色的衫子不错,”雁皓轩却答非所问,“不过还是着素最俏。俗话说,若想俏,三分孝。”
“跟你说正经的呢,打什么岔!”称心有时候真恨他嘻嘻哈哈的样子,凭什么她在这里万般苦恼,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本少主发现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若是从前,哪里敢这么大声跟本少主说话?”
“本公主发现驸马你从来就没什么规矩,不等传唤便入内,这是要砍脑袋的!”她不服地反驳他。
她发现自己的确越来越喜欢跟他斗嘴了,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看着对方眼中尽是欢喜,可嘴里却都是嫌弃。
“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她的语气像是随口说说般,“大哥派了两个信使来。”
“信使?做什么?”雁皓轩立刻感到紧张,“该不会是要接你回去吧?”
“不过是送封信而已,”称心觉得好笑,“我晌午留他们吃了顿饭,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以后我派人去周国取信,”雁皓轩颇不高兴,“叫他们不要再来了。”
“想不想知道大哥信上说了什么?”她故意道。
“该不会是想接你回去吧?”
他到底有没有新词了,为什么反反覆覆总是这么一句?
“大哥近日要选妃了,长信郡主也在入选的名册中。”
“斯绮罗?”雁皓轩一怔,“这么说,她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你大哥的后宫了?”
“大哥说,先封她昭仪,将来是否能为妃为后,要看两人的相处如何。”称心笑答。
斯绮罗的一片痴心,大哥应该早已看在眼中,大哥也不傻,不会拒绝这样的女子,至少,斯绮罗比起后宫中那些惺惺作态的嫔妃要好得多。
至于斯绮罗能否像沛后张紫晗那般,最终得到沛帝斯寰平的心,两情相悦、比翼连理,那得等两人真正相守之后,才能决断。
“一进宫就封昭仪?”雁皓轩挑眉,“这么说起来,斯绮罗运气不错哟,换了我做皇帝,肯定让她先从才人做起,然后美人啊、婕妤啊、充容啊,什么什么的,后宫佳丽三千,我才不会独宠一人……”
他说着说着,只见称心眼中露出一道厉光,彷佛要将他劈成两半,他惊得连忙住了口,眯眼笑着。
“好在你的皇位被篡夺了,否则真是天下女子的祸害!”称心瞪着他。
“唉,现在只能专宠你一人了,”他伸手揽过她的肩,“娶了公主,自然不敢再瞧别的女人了,否则脑袋不保,我啊,有点贪生怕死。”
“明天长祁王爷和王妃就要回来了,”称心忍不住再度道出她的担心,“你说说,该怎么办呢?他们不会把我赶出门去吧?”